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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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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8-19 07: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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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畫 皮
媽媽上班的那棟樓裡有個女人,很漂亮很漂亮,金黃的大波浪頭髮軟軟的趴在肩上,紅燦燦的嘴好象紅領巾的顏色,每個星期都換一套很貴很漂亮的衣服,很多很多人說那女人好看,那裡面有媽媽,有爸爸,還有他們的領導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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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裡,我從很遠的地方回家,到處漆黑一片,路邊零星掛著幾顆還在閃的霓虹燈,樹影掉在地上,我從來不知道這些樹有著那麼可怕的影子,我避著它們,怕他們張牙舞爪的把我吃了。外套殘留的溫度支撐著我朝家跑去,嘴裡呼出來的氣在空中形成霧,那是我能看見的唯一不是黑色的東西。我對自己說:“好孩子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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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有個綠色的影子在媽媽上班的那棟樓下徘徊著,幽幽的浮動著,好象沒有腳,好奇代替了害怕,我小心的湊上去,我真的很想知道那是鬼還是人,為什麼“它”不是跟其他東西一樣是黑色的而是綠色的。我挪到一扇門的背後,悄悄的看著,用手捂著嘴,我知道,鬼是通過氣息來判斷活物的,我還不想死。我看清了,那個綠色的東西有著很長很長的頭髮,褐色的,散在肩上;那件綠色外套還有那雙暗紅色的皮靴跟媽媽上班樓裡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媽媽曾說過那一身行頭得好多錢,我記得很清楚的,難道那個東西會是那個女人?可是這麼晚了——我繼續偷看著,死死盯著那塊綠色的東西,覺得它就是樓裡那個女人。那綠色的東西扭著身子,左一下,右一下,好象蛇那樣舞著,姿勢很誇張,我看的不敢出聲。忽然,唰的一下,那東西蛻下一大塊東西,跟蛇褪皮一樣,一大灘東西掉在地上,發出悶響。那個綠色的東西褪完了那身東西變成了透明的金色,到處光滑的很,我那個距離看好象是個人穿了一身潛水衣,它比先前更象一條蛇了,只不過更加鮮艷,更加美麗。我不知道要怎麼叫那東西了,它把“皮”扔在地上,跑到很遠的地方,在街的中央扭動,舞它的腰,跺它的腳,揮它的手,我覺得那是一種舞蹈,人類不能理解的舞蹈,那東西一定不是人,人是不可能跳出這麼美的一種舞蹈的。我跑去看它扔下的那一灘東西,我驚訝的看到一張人臉,不,其實是一大塊皮,人皮,一張美麗女人的皮,金黃的大波浪頭髮,鮮紅的嘴脣,奢侈的外套還有那雙皮靴,呵呵,是那個女人,大家都說好看的那個女人,走在路上人們說她是法國女郎的女人,此刻的那張臉,好象一個泄了氣的氣球皮,捧在手裡有點噁心,原來這就是那個美麗女人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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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那張皮,有點難過的走回去,我走的時候那個透明的東西還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還會回來撿那張皮,可是現在的我,已經開始有點羡慕那個東西了,至少可以在虛偽了一天以後褪掉它的皮在寒冷的大街上舞蹈,我只有一張皮,褪不掉了,永遠在我的身體外面。樹的影子抓著我的衣領,它們說“來呀來呀,跟我們一塊吧卅卅”,我低著頭,慢慢的走著,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羡慕那個女人,不是為了她的美麗。 網際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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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媽媽出門,碰到了那個樓裡的女人,她跟我和我媽媽打招呼,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有一張可以褪掉的皮,我沒告訴任何人,也沒想告訴任何人,看著那女人遠去的背影子跟我媽說:“媽,那女人很漂亮哎。”媽媽說:“是啊,漂亮的女人……”
作者:
小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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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8-19 07:56 PM
畫 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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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我是說在我還是人的時候,我是很美麗的。杏子紅的水絹單衫,外罩一領月白銀絲滾邊坎肩兒,秋香色的曳地水波裙用松花色萬字兒絛子系著,每走一步就隱隱現出裙摺皺裡細細的各色折枝花樣,兼之天生的千般裊娜嫵媚,後天的良好家世教養——雖是長年嚴守深閨謹守禮教,卻是早就名聲在外——那時候,只要你去到金陵城的任何一個角落問問,誰不知道節度使柳家小姐是萬不抽一的曼妙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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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惶恐地搖頭,你不信——是了,你看見了我現下的樣子——通體蒼黑,發如枯草,長舌鮮紅,獠牙慘白——活生生的厲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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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我就是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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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最凶殘的厲鬼,我的戾氣百年難見——我的恨深到死了也無法輪迴,十代閻君束手無策——地府收不了,我便在世上遊蕩,吸收冤鬼戾氣,時刻想著報仇——我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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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不,因該說是沒有鬼敢來打擾我。所以我能夠全神貫注於手上的工作——蒼黑手爪裡是紫竹管狼毫筆,一筆一劃,細細地描一張皮。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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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如遠山,眼若秋水,脣似含丹,頰染胭脂——呀,這男人好一副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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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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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尖銳的指甲緩緩劃過去,是一種久違的柔軟。細緻。輕輕抖開,小心披上。轉頭看最後一眼,亂葬岡邊上小小一座孤墳——柳眉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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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候這郊野荒地是很少人來的。可是,他會來,我知道的。為了這一刻我已等了二百七十三年又七天。他欠我的,他註定得還我。他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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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前方出現一條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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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壯碩,一臉風塵。哼,這男人還是這副臭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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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再看自己一眼——纖纖細細的身體,脣紅齒白的容貌——妙在卻是男兒身——就是那個置我於萬劫不復的男人的皮囊——我前世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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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我嫁入何家。何亦世家,與我柳氏門當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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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子女孩兒,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作主——我的條件太好,爹娘又疼,千挑百選的為我擇了何家——爹說,何家獨子學識淵博前途不可限量;娘說,那孩子相貌俊美人品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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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成了何家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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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洞房花燭夜,行完種種繁瑣禮儀,喜娘領了丫環離開。他搖搖晃晃地過來,顯見是醉了。我不敢有絲毫動作。眼觀鼻,鼻觀心,忐忑不安。他用一種嫌惡的語氣命令我脫掉衣服。出嫁從夫,我縱千般委屈只好照辦——這個男人——我的夫君,他看見我的身體,竟然當場嘔吐,百般厭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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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夜,我的夫君撇下我,獨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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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下的白綾絹子依然慘白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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謠言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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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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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碰過我,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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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乾淨淨的,仿佛又回到做女孩兒的時節——每日看書,彈琴,丹青,刺繡——對了,還有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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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很喜歡聽戲,隔不了十天半月就把城裡最出名的四喜班請來家裡,來必點小武兒的《景陽岡》。小武兒是武生,四喜的台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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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壯碩,一臉風塵,著皂衣,提哨棒,三拳兩腳便將那猛虎掀翻在地——好一個英武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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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微微地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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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兒聽戲,皆是家養的班子,不過幾出摺子小戲,連《西廂》、《牡丹亭》之屬都難得一聞——怕移了性情,失了女兒家本分。如今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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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微微地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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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一定神,發現已換了一出《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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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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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妝演的形狀,卻做盡了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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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等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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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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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這半日竟乏得很。眉兒,去取我的梅花點舌丹來。”婆婆分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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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斂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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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路,想起來打發隨身的丫環去備下送藥的木樨花浸的泉水,然後我便獨自一人走去正房。經過書房時,忽聽到裡面傳出細密急促的喘息聲,還有人的呻吟,依稀竟是夫君的聲音——怪不得方才不見他人影,敢是病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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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著急,一把推門進去,只見糾糾纏纏一團兒肉,正忙不迭還原成兩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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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我那俊美的夫與那姓武的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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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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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有人推我一把,我撞翻了架子,上頭的成窯青花連珠瓶跌下來,不偏不倚正砸中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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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粘稠的液體緩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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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我依然沒弄清究竟我死在誰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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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我不守婦道,勾引戲子,被丈夫發現,慌亂中撞倒花瓶被砸斃命。找兩個小子,亂葬岡隨便一埋完事,末了插塊木牌,上頭歪歪斜斜寫上——柳眉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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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稱謂,沒有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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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百姓茶餘飯後又多了一條津津樂道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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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蒙羞,儘管他們死也不信向來婉妷貞淑的愛女會作出此等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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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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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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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去了又回——我的恨太深,我的怨太重,我的戾氣太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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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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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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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喚作夫君的男人,我活生生剝掉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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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那團鮮紅的肉蠕動著、蠕動著、末了抽搐一下便停了。至死兩隻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寫滿恐怖——痛快,真痛快呢!做人還不如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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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張皮,絲鍛一樣細緻柔軟,真不敢相信它原來是屬於一個男人的。可得好好珍藏,將來是要派大用場的——對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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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拿出梳子,細細梳理起那一頭黛黑的發絲,動作輕柔一如當年對鏡理妝——這男人真比尋常女子嫵媚更甚呢——柳葉眉,桃花眼,脣若紅菱,膚如凝脂——好好保存,還有兩百多年的煎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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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為那姓武的戲子死得太早,早到我還沒來得及找他——六道輪迴,我買通了陰司的判官,得知他下一次轉世為人要在兩百多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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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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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刻,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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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愈來愈近的男人,我要慢慢地折磨,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萬劫不復。即便這樣,也難消我心中怨恨,更難償我數百年漫無邊際嚙髓蝕骨的寂寞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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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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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開始黑下來。我坐在路邊,撫著腳踝,眼神愁苦。果然,他湊上來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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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波流轉,我細聲告訴——“回爺的話,小人原是湖州莊家奴子,主人因《明史》一案舉家棄市,奴們四散逃命。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只得來投奔這金陵城中一遠房表親,不曾想其人已於數年前過世。小人無奈復出城來,眼看天色慾晚,腹內空空,兼之方才不慎又扭傷了腳,心中苦悶,想這天下之大,竟無我琴奴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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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便很“好心”地收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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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扭了腳,我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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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若無骨,斜斜靠上那身體,一股濃重的男子氣味鋪天蓋地過來,竟一陣暈眩——天,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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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正攬著我的腰,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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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看著我的臉,神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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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忙上去,又揉又搓又哄又騙,好半天,那婦人臉色才堪堪緩過來,轉過頭從上至下的審視我——臉,喉頭微微的凸起,平坦的胸——末了下死命盯我一眼,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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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歡天喜地牽我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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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輕薄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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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不規矩,游來移去滑入我衣衫,沿光滑的背脊上下摩索;他的臂如藤條,緊緊將我蔓在懷中,不留一絲空隙;他的脣像水,一點一點漫過我每一寸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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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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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一種從未有過的酥軟席捲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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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駭莫名,羞憤不已——雖然披著男人的皮,我卻是不折不扣的女兒家,即便化身鬼魅,也是未經人事,這該死的男人怎麼敢——不行!我咬住脣讓自己清醒,現出蒼黑的爪子,青灰尖銳的指甲緩緩從他的背一路移至脖頸,按到那根正微微起伏的動脈——突然,他湊到我耳邊昵喃說:“真想把心掏給你,琴兒,你是稀世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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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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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清涼,他撕開我的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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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外,他聲稱我是他新收的書僮;對內,我是他千嬌百媚的龍陽愛寵。這漸漸在府裡人盡皆知,除了他的妻——沒人敢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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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自己說,我不能讓他這麼快就死,要一點一點的折磨,要對得起我兩百多年的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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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一天一天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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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他夫婦盛裝出門,說是替岳父祝壽去了。也好,我落得悠閑。日日在身上斯磨斯捆的,這皮上顏色褪得極快,平時描畫還要布下結界,急急匆匆,防人見到。今天總算可以細細涂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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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各色筆墨俱備。拈一枝小染,蘸少許胭脂,一筆一劃,輕輕柔柔。恍惚間竟似回到當年那簾幕無重數的閨閣繡樓,小姐著杏子紅的水絹單衫,筆尖流轉出芍藥含露、梨花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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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微微的燒,眼前竟浮現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呀,女為悅己者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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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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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就這麼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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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他奪我夫,這一世便用他自己來還——也算公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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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輕聲哼起小曲兒,胸中頭回泛起濃情蜜意,想著那不在眼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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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只為風月情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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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兒,我上回寫的壽聯呢——”竟然是他滿頭大汗推門進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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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睜睜看著他軟軟斜下來、斜下來,最後靠著門框一動不動。腦中霎時一片空白,我抓起皮囊奪路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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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陰雲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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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葬岡,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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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小別月余,戾氣竟已積了如許厚重,若是從前,我定會徐徐吸之殆盡——只是,物是人非,心境已大不如前。有點焦躁的撫弄那張皮囊,心中翻來覆去的竟是——我嚇死他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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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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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我怎麼了?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結果麼?如願地,我讓他從愉悅的頂峰跌入恐懼的深淵,看起來還真的要了他的命——可是,為什麼我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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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究竟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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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要回去,我要讓他相信他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覺——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他的琴兒是真的——我會讓他相信的,我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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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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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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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房門緊閉,門上掛了一柄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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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絲,尺半長,無風自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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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你看看我,我是琴奴、琴奴啊,你莫疑神疑鬼,讓我進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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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磕頭聲此起彼伏。沒人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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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奴不想害你,奴只求為你磨墨添香,長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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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仙……大仙……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求你放過我吧!我……我替你立長生牌位,當作祖宗日日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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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磕頭聲一片……呵,多好笑,可笑呢——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呵——終於眯起眼,長嘯一聲,一把抓下拂塵,隨手扯作兩段——進門。滿室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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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跪伏一片,抖如篩糠。這個男人,他面目扭曲,額頭血糊,尤自磕個不停——“大仙饒命……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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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無比凄涼,四肢百骸疲憊漸生。這滿屋子的人——都是“人”呢——只自家一個是鬼——百年厲鬼——孤獨鬼——爪軟得竟快提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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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悲哀,眼看著他不停地磕頭、磕頭、磕頭——罷罷罷——轉身離開,無限依戀回頭看他最後一眼,卻見一副死裡逃生後的慶幸——那神情像錐子猛地扎進心裡,幾百年的片段霎時浮上來——花燭夜的蒙羞……那糾糾纏纏一團兒肉……成窯青花連珠瓶……百年孤獨……畫皮……“真想把心掏給你,琴兒,你是稀世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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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嘯徹雲天,回身已是厲鬼本相,枯爪過處血肉模糊,生生掏出一團兒亂跳的物事——“把心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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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殿,陰風慘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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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怨恨已衝刷遲鈍,我的戾氣已消磨乾淨,我終於失去了幾百年相依為命的厲鬼模樣,重回女兒家形狀,縱然額上血痕阡陌縱橫,卻依舊花樣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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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柳扶風樣的,從著鬼卒施施然上來。跪下。左右丈把遠處已跪了兩個鬼魂,一個渾身血肉模糊,一個胸口破個大洞,一見我便瘋了似的撲上來撕咬——“還我皮來!”——“還我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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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頭高坐的閻君手一揮,二魂跌回原處;又衣袖一掃,三生事歷歷眼前——終於彼此都安靜下來,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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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無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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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了因果,了了恩怨,判了來生——冥府辦事雷厲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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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那個男人——極尋常的一個男人,竟惹得那皮囊幾百年新舊主人甘願跌落,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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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都只為風月情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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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堂下女鬼,可還有甚麼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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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驀地回神,有點遲鈍地看看左面,再看看右面,緩緩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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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牛頭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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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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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他們上轉輪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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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善的,升化仙道;盡忠的,超生貴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還生人道;積德的,轉生富道;惡毒的,沉淪鬼道。公侯將相,士農工商,股卵濕化。六道輪迴,各有各的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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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生,誰也不認識誰。糾糾葛葛,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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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什麼,急急問他兩個——“當初在書房,是誰推了我那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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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臉色驟變,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飛身撲入輪迴道,留我一個獨自茫然,暗生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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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你了。”背後又是一掌,踉蹌墜落,無限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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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厄厄,又入輪迴,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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