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在很多論壇上，bbs的鬼板上都很受歡迎的小說。作者的詞藻華麗不落俗套，故事% _: I! }. v. Q- P9 t
情節動人而總是令人看完不禁讚嘆。雖然不怎麼恐怖，卻真的不容錯過。 , F7 f4 D D$ j1 Q* |+ K, ^/ J& Q d. ~& ]7 l+ s, g/ P' ?" m$ e. [6 v' E0 I
7 Z/ ^( |- v( D/ q, B! S珠有淚 作者：Good-night小青 5 g8 P8 e4 M7 h( x5 v ~8 t 6 H; J6 x7 A9 {$ X. P; `& _- V/ b$ W" G) h6 q0 m, [4 U
傳說珍珠是海底鮫人的眼淚變的。那是人類的傳說。人類從來看不到真相卻不甘寂! T2 _) K }/ f1 C0 ]: S) Z2 U
寞，白白編造些艷異欺哄自己，假的眼淚哄下真的來，你說這有多可笑。 4 _* T8 H. f$ e! V2 I5 y# l5 H, T! ]. N- J7 n
這話是珊瑚說的。我問她傳說中的鮫人為什麼要流眼淚。 7 J l2 _/ f K1 d% |# f8 E5 H9 a! W6 g; ?5 N0 S! P V9 [
她說：「誰知道，總不過是些白日夢的想頭，說她們愛了陸地上的人就哭了，眼淚4 T: G+ M4 e8 t: ?
滴到海裡變成珍珠——這就是人類，他們總以為天下最美最強，不管什麼都要愛上他們，簡# X) T: n8 U8 i% H9 w# [% [ I, ]
直可憐。倘若他們見到真的鮫人，怕是逃命也來不及。」 # \* l+ }2 K' R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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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同意她的話。鮫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們也愛人，愛的卻是那鮮美的肉與滾7 { e$ J0 ] Q9 _
燙的血，瓊漿玉液般撕扯開咽喉貪婪地吞嚼，紅水瀰散一股猙獰。從來沒誰見過鮫人掉眼淚，這是天大的笑話。 , v" @; H5 i9 I0 d4 b7 l" C1 m
5 D7 w; a1 y8 w( J5 q. S" X% M& M9 z 鮫人是這深海之底的強者。他們不流眼淚，不造珍珠。 6 `6 m4 Z7 l$ D$ H y0 j7 l9 ` # P+ {- W5 Y/ E. m 我最清楚這個。因為珍珠在我的身體裡。 + Y, f5 \0 c: n& o4 s 4 ?% R2 K& [2 i 人類喚我們這個種族做珠蚌。可見他們原也曉得珍珠的來處，卻總被艷異蒙住了眼睛不肯承認。珠蚌太平淡了。這便是這個生活在大海之外的族類麼？他們要虛幻的故事，不要真實。那哀美因此令他們覺得自己是天下間最多情的生命，並且世世流傳下去。 " N& H7 L. C5 T#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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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說我們本是屬於蜃族的一支，卻不曾擁有蜃族的法力。在海底，珠蚌是最最無用的一類，蜃族的族人多不屑與我們來往。 5 K. }& d: M3 D& J" A2 y8 h! T
+ P3 E, e9 Z# [* h 「但人類最看重的卻是你們呢。珍珠在陸地上是很貴重的。」她又補充道。 1 O5 t- C& m% a4 v' L1 j8 r! q3 W2 Y8 F- L% O
那又如何。海裡誰也不在乎這些珍珠，一不能吃，二不能喝，有什麼用？並且我還不曾產過珍珠。聽說那是蚌的病痛，只有不健康的蚌才會長出珍珠來，我活了五百歲，我身體好得很。 8 ~ e: J# d. F9 W1 b
N! \2 y! f1 b* Z6 ]9 w5 {" ~) m 我是一隻沒有珍珠的珠蚌。這已經是我們這一族所能嚮往的最好結果了。有時我化身裸體女子，背上負著兩扇巨大蚌殼上下嬉游，淺海處有光，微弱地流曳於上，暗紫銀藍幻麗好似海底也有月色。沒有珠的蚌卻有真珠光澤，我攀著白色珊瑚枝浮若飛鳥之時常常被掛罥其間，陰暗處看見潔白的女體，幾乎混淆了那枝椏顏色。 * X" @" W% U8 Z$ k7 W5 @) q, @% Q5 M! K 2 q$ O8 @3 Q, T1 _ 珊瑚為我取名，叫做夜明。每每看到我幻化人形她便搖動著枝條歎息。她自己卻不要名字，她說那沒有用。 5 J! ?( ?" p/ N6 Q8 j * a' L6 @( E! @; r- W, ?0 e/ } P/ q 珊瑚比我老。她已經活了幾千年。白色細沙之上叢生著她的身體，不斷地發出新肌，新生的柔軟而靈活的觸手，隨著海水輕輕擺盪。日子久了就變得堅若金石，是玉樣瑩白雪樣耀眼的丫杈，看去像一些花樹。那是已經死去的軀體，就像寄居蟹丟棄的舊殼，沒用了。珊瑚冷淡地說。因此當偶爾有善能閉氣的人潛下來用鐵鑿撬走它們，她從不在意。 ; i9 H) x+ B/ a* m7 L0 k
$ M! f& ~+ a2 x6 { 那些死殼就讓他們拿去吧。人類時常珍視死物勝過生命。但她把我藏匿在觸手叢中。人見了珠蚌總要砸碎來看看裡面可有他們所要的，因此夜明，你的蚌殼在黑暗裡發出珠光，這是危險的事情。 + I- C% `) r' b5 z+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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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珊瑚的叢中度過了五百年。有時也見到日常相見的魚蟹被人撈了去做羹湯，卻雙雙面上泛出無動於衷的冷光彩，像一樹雪掛隱著輪十二三就要圓了的月。我們不哭。忘了告訴你，在海裡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流眼淚，這廣大的鹹水已足夠深，足夠闊。 0 m2 n7 c-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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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傳說什麼精衛銜得微木以填恨海。卻原來這無愁的大海，哪來的填不幹的恨。總也不過又是個故事，感天動地的哄騙。 ; |" S7 K y0 ~3 s" a$ }
6 S8 y1 O$ t1 o; W/ ]3 H+ G3 ? 黑暗裡他展轉反側。這句話她一定要說出來麼？她不說，他也不會忘記，就像他不會忘記她待他的恩情……是的，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賜。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攜之德，她咬斷繩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帶來珊瑚寶樹助他立業成家，四年來她無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計，她還為他生下了兒子接續褚氏香煙……甚至有幾多偶來流連終讓他有機會結識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聲兜攬而來……夠了夠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這些難道他不知道？難道他會忘記？ 7 c4 \3 C2 C. N# g, X4 o. |# q* Z" N: C: V
他但願自己可以忘記。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賜。 & Y# w2 h1 q+ D& ?; }; A 2 m) q9 G( @% k4 e4 W, B# q+ u 她對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還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呀。二十四歲了，今日能有一些家業，全靠一個女人的憐愛。他是無根的人，就連如今這城中淺薄的根蒂也是這女人替他紮下來……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3 W: w9 o( j, s: T/ B! |- s$ `
4 t6 S% q6 r. a: O2 S# f* g 你以為我忘了你是什麼東西麼？——暗夜中，他扯動嘴角輕輕地笑了。 : H' @# O# P4 f: w6 t @/ P8 x8 d) a: F
那笑容許是有幾分猙獰，自己也不覺察。對，她不過是一隻蚌。那生著兩扇硬殼的、腥冷難聞的、不入流的精靈。是她把他從祖居的家鄉拔了起來，再栽培在這裡。茶樓裡風雅的褚老闆，年輕有為、嬌妻愛子的褚老闆，這個人不是他。這精靈一手將他製造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連根扯出又塞在盆裡的花草，歸她獨自慢慢享用……啊，她來自暗無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進她暗無天日的情愛裡永遠地沉溺下去麼？ ! P7 v4 X7 {! o' D4 N' B1 }& J) n, x
9 A5 `8 z/ e/ ?1 a1 ` 這是陰謀……一瞬間他幾乎毫不懷疑在她潔白的面貌之下埋藏著的毒心。那兩扇緊閉的硬殼裡，要藏什麼樣的險惡藏不得。才二十四歲，憑什麼他要把一生就這樣賣給了一隻蚌？ " f" v# v7 D+ f" a1 d4 M y5 H5 F, s0 t& N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4 _2 I! B# f T$ _) X+ Q h2 {7 ?: P6 V- @/ g6 ? 夜明雖為異類。 ! X$ K, v3 }, a# N!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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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類…… % w/ G( Z# w0 v9 c: n' L4 U& M/ I2 b& S% u% L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濕的汗。羅帳裡月光明晰，但見孩子躺在中間熟睡了。胖手捏著被角，小嘴如紅潤的花，夢裡也在嘟嘟噥噥。隔著嬌兒的臉龐是他的妻。夜明側身安詳睡著，一隻手臂攬定了孩子。青絲散落，月色裡她的側面仿似也鍍上一根銀線，自額際以至下頦，十三雁行箏弦撥動般地流麗絕倫。 * P% A) p9 c( t& Y8 I"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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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風又翻回身去，仰面躺著。頸後，枕上的汗水漸漸冷了。他對自己剛才的念頭慚愧不已。他不該疑心娘子，這樣的小肚雞腸、針尖麥芒般的心思，一意鑽了絕路裡去，枉為男人。說到底，她能圖他些什麼？這世上盡多風流瀟灑的少年郎。 + |5 g* P- ^, y, \: y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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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不過是待他好吧。 8 O1 P1 h1 n6 [
# H+ A1 @9 s. q' A% V 越想越覺得娘子絕無惡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報答甚麼。唯其如此，這恩德更無了清之時。是筆債，今世裡還不清。5 j5 Q& ^' @5 M* D n9 u+ h: J0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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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越覺得娘子絕無惡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報答甚麼。唯其如此，這恩德更無了清之時。是筆債，今世裡還不清，或許要用來生接著還。那麼，他賣給她的不止是一輩子了？ ' v, V& N" V9 t/ q/ f; }* q
0 M7 \. t( A. K1 R7 [& D 太重了。像座山壓在他頭上。壓得他儘管春風得意衣履風流，做人卻絲毫沒了快活。臉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覺得累。 3 j) S5 A9 o2 y2 w L8 }$ [) ?: S$ j8 J 他炯炯地睜著雙眼，睡不著。似兩團燒心的暗火。 ' k5 q$ o' Y! m6 N+ H9 ? % F# {# H0 D' j& B+ O7 {: S羅帳裡有嬰兒的氣息，這是他的家，妻兒兩全，多美滿。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他看著夜明在睡夢中反手輕輕搔了搔背，那絲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遠瞧不見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只恨不能忘記。 % X/ M/ z" x5 V/ s
$ C# }) ~4 X9 c( f 是四年前她來奔他的那個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殼。連著筋，血肉模糊。那以後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兩條疤痕，如同比翼鳥折了翼。 8 I& `( t% s& a8 j8 A$ t: m3 j+ Y! {/ d9 T
她的蚌殼至今還收在一隻大箱子裡。擱在床底下。每當想到這事，他躺在床上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牙關裡吱啦啦地酸響，像是聽到極刺耳的聲音那感覺。如同每次與她歡好過後，疲憊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總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縷腥味。腥，而鹹澀，好似眼淚\。他憎惡這氣味。旁人不察，還誇讚褚家娘子蘭麝著人，而他能夠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裡，即使天下佳茗，紫筍蘭芽總掩不住那股腥味。茶裡兌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滿面陶醉地品著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過臉去。 * d' ~$ m( {* r, Z5 _$ A" Q9 K1 a; N7 a' O: r
他難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覺的一抖。啊……太多了，夠了。 4 `1 Z4 j4 h9 L8 Y5 O( e% r/ |) j- S5 d# v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3 q" ~- U6 L' Y. m 9 c1 m+ ~* X& q H2 j 但她對我，恩深似海。 , x' L/ c7 {) n5 ~: {)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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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不可以負了她……褚風痛苦地咬著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對自己無聲的警告。決不可以……她曾經給了他那麼多！他還不起。 ; ]( y8 H" W* o8 d& |! m6 N; p' F,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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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的愛，便不致如此斤斤計較。 ! Q* N% b5 ~$ V2 _.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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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惜。嬌妻愛子、神仙眷侶的褚老闆。月如無恨月常圓，他佔盡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滿，那月是自顧自地，永遠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無瑕疵的團圓，它不累，但他怕了。 # Q0 G, `: r% i9 X! G/ S o% p- f ; m l b: f' s/ Q1 z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謂：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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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很滿足。 + |% ~: V7 D2 L7 I* Y * j' x, Q, K/ d/ e. i' z! `6 X9 u 那麼辛苦，從海底上來人間一趟，要的不就是這個麼？如今她有個家，有相公，兒子，日常打點生意、理賬，逢年過節又送禮回拜、酬應他的朋友及老主顧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為了這個家。 * x7 m, t a: @9 V* m- e$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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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得抽空照看兒子。人世間千絲萬縷的責任把她牢牢栓定在這裡。她很安心。唯有時深夜醒來，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藍、冰冷、渾濁的腥鹹的液體，像骨中深種的毒，總難抽離。 : k* D1 k; X7 h% o- B
6 w$ ?0 M7 m8 K* z 無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遠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裡許多陳年美酒中間有一壇是她續命的仙丹。相公翻了個身，他好像是醒了，她打擾了他。她輕輕帶上臥房的門。 4 {; H6 w3 d3 O" c4 y* j" T
8 ~3 y/ g* Y* E2 Z! P. G( E& @ 夜明站在空蕩蕩的院子中央，舉起瓷盞，一飲而盡。這苦澀滋味流淌在她的血裡，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過是過眼的雲煙，繚繞在她身畔卻無從沾染。她覺得渴，張開口深深呼吸潮潤的夜風，一面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櫃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裡，怕又是驚聳。如今她已是一個這麼賢淑的平凡的婦人。 6 j6 P: B1 \& B( Q |% V; E2 v2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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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起臉讓月光冰涼地流瀉在面上。 , k2 A5 ?+ M( K2 i; V0 T # W" h! e7 Z( R6 p 床下那只箱子裡頭，曾經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無人得見的黑暗之中散發著夜明光彩？ 8 |& G( }1 S. ~, d2 m/ X ]" O& y9 h
她抱緊自己的雙肩，覺得有點不安。始終不太習慣沒有蚌殼的日子，五百年來，沒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們是唯一的保護。而那一日，是她自己親手剝離了它們。背上血痕猶在。 $ A) n( a& I% A, n% c( f$ g/ y$ u+ r/ {
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給了他。從此後，他就是她的保護。 + C a# M) _0 N6 u 8 O9 N1 o9 _2 L. q2 }, `
一年後考期將屆，她收拾了行裝，揀一吉日打發相公上京應試去。此後獨自在家，裡裡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樣。家人主顧都敬這娘子賢良，誰也看顧三分。一切井井有條。 5 x* p* Z3 d$ R- Q/ M! e/ x * h8 ?$ a4 N9 X3 t4 h; Z$ B$ y 夜間她深鎖門戶，哄著兒子睡覺。相公不在家，她便脫去水衣，赤身裸體，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遊的生涯。 8 z5 e2 n! T) d!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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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兒三歲了。一次問起娘親背上的傷疤是什麼。 & u9 Q8 D; \& w9 ~4 b
4 \! D: _( X+ R. J 夜明說：「娘從前是天上的仙女，這裡生著翅膀的。」孩子吮著手指，眨著眼，似信非信。 0 T: M3 e d! W) S- Q/ |, C( M% U# B3 a; H/ F
後來問道：「天上好玩嗎？」 : e( g7 W: ~2 h/ i+ M
( G+ g8 }( r+ C* p, o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頭笑道，「那裡沒有你和爹爹。」 2 F! Z2 J$ A: F0 S8 y
- O2 @* Z. l* g# h 又過三個月，相公人還未歸，先派了跟去的小廝快馬兼程回來報信。相公金殿會試，高中了探花。她封了一紅紙包重重的喜錢，打賞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鳴鑼打鼓前來報喜，四鄰都來道賀，恭喜茶樓裡出了個探花郎。眾人說，這都是掌櫃的福氣，娶到這麼一位能幹的娘子，才能安心上進去。祖上積德，這回可是光耀了門楣。 / V7 e2 [8 A* c5 U, l; D, t, t$ p
/ J! r) |# ?8 F, C7 } 夜明換一身喜氣衣裳，抱著孩子，帶笑一一應酬賀客。這一日人世的繁華熱鬧都來她眼前，算是到了頂兒了。可是她一壁說笑，心裡漸漸地恍惚起來。 , b" |0 b- w# p4 e, m% e. c4 R1 Y4 {, L1 v9 _0 _( G/ Q2 d% h4 s
她發覺相公離家才三月，她已經不記得他的面影。真的，他的眉是什麼樣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記得了。彷彿他在她心底裡從始至終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濕透的少年，清逸而面目模糊地，在她懷中旋轉，旋轉，旋轉……旋轉著下沉，如一枝折斷的蘆花。 a0 I( l2 V% t/ N m/ F $ ~8 l) G* y; w8 S9 s& A9 L 她惶恐著自己。她是愛相公的。她確定。她愛他愛到拋棄五百年故里、拋棄了自身血肉來投奔他。她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4 E. o1 j0 V8 ^7 Q9 ^4 E) g3 I- E! \
* }: _2 L" f+ P+ l% N 可是……她竟然不記得相公的模樣。人群晃動在眼前成為眩暈的十色，在喧囂沸騰的鑼鼓與爆竹聲中她狠命摟著兒子，手指陷進肉裡攥得那孩子哭叫起來。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稚嫩的臉上有他父親的影子……她裝作安撫兒子摸著他的臉蛋含淚瞧，彷彿要借助這塊小肉兒來證明這幾年時光的真實。她是愛他的。眼淚\掉在孩子臉上透明地濺開去。人們紛紛起哄，褚家娘子這是喜淚，喜極而泣，這幾年當家，不容易呵。 % X% d5 Z) Y. c. I
, s5 I7 l* c/ u6 r( f$ x& \) t 這往後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後頭呢。他們說。 , l& [3 O9 J; H) U9 P 3 x: l# @) u5 b! x# ~1 z: W 她閉上雙眼。為什麼黑暗裡看到的還是那靜靜旋轉著的單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錯以為他是流星。他那麼美，此刻，在她心裡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 K* i* ?5 z% S" Z$ m'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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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五年來的時光都凍住了。 X2 J1 B p- e8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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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褚風回來。京中一切事務都已畢備，他授了禮部的官職，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0 M/ s) o7 d2 H% L0 e+ N% N N3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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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忙碌著關張了茶樓，把宅院托與可靠的家人看守，打點衣物細軟跟他上京去。 + B% ~9 X X( `: }6 {+ z* e/ i7 o5 q9 u# o' I1 O4 W: P4 X
不免也有一點點的惋惜。此地畢竟算是紮下根了的，有許多鄰里故舊。不過也沒什麼，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說到底，她的根原是紮在他身上。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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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r) d J, x* g0 m. ]0 R0 Y' B 他在京裡做官，如魚得水。不到兩年升了侍郎。又三載，禮部尚書告老還鄉，他便接了任。 ) F" a- O3 Z/ c1 F3 f. m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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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才剛而立。滿朝裡誰有他這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處令一干白鬚老兒自慚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風料峭疾掃落花。 7 m3 Z' j! i. U v* s : ?6 s9 _6 _# G# @3 U9 z3 B 況且人生得著實登樣。每逢廟堂大典、外使來朝，放眼龍駕之側群臣最撐場面便是這年青的尚書大人。矯矯青松，冉冉孤竹。那風度體面令蠻夷折腰，愈發敬重天朝。 . q& X7 u- S( F f3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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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天朝，出得這樣人才，這樣英俊儒穆的伴駕卿家。 0 e& C* ~6 I3 R9 i7 z p, M6 m; h! ?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悶悶。如有所失。體面儘管體面，皇恩自是浩蕩，信寵不衰。這位子終究是個花架，迎來送往，外人看著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閒自在，終無實權。 # l2 J) H6 e% A; r. w& Y z8 [" R0 A' h0 Y; M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輩。少時讀書，想著不過是家貧父蕩，伶仃無倚，要想過上好日子非靠自己發奮不可。如今果然晉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來。 * g4 w- M3 _- Q5 N& i. f& G ' \: F- k6 m1 G ?& O6 r 男兒來世間一遭，總得做些功績出來。這功\績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廟堂上做個顯示天朝威儀的擺設就算數的。要做實事，要有功\於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標，流芳百世。 . s: b2 p, L, R; O( @+ T" y& T$ z, c& e! H
但這談何容易。 4 H$ c: @8 \, a2 {0 u: s+ Q
: E; o2 m& x2 ?* G 他仍是個知書達禮的、漂亮的傀儡。 ; }, [0 @5 r# C0 F0 X7 V7 J8 W9 o: D( j9 T. ? i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順心？」沒聽見腳步響，陡然聞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現在身後，捧一碗雪耳湯。她步伐輕盈得就像在水中游泳。 2 k8 p, K* r3 C! d8 p1 O& O+ S" ` {, W
「很好。皇上又賜我玉帶一圍，寶硯一方。眾同僚也都恭賀，東西是小，這是天大的榮耀。」 ' Y/ {, ^9 k6 r+ J- h: u" \ 3 {+ W8 K+ _. [ }, e' F6 W$ | 「相公聖眷蒙寵，妾身也臉上有光。嫁與相公，夜明真是終身有靠。」 1 e- y% [2 f5 q0 K2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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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碗盞，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來，與他換下朝服。他忙起身，讓她繞到面前，一個一個解開那些紐袢。冰冷纖細的手指掠過喉部，不由微微一顫。 " l; p) v4 B" ~/ A2 n/ g4 b
" @8 @7 _/ [ m, V/ a9 z 「夫人過譽了。多虧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雙臂讓她脫下朝服，彬彬有禮道。 % P6 Z. T3 t0 N. w1 V f& b 5 p' ~) z. V& B3 ^5 l 而後夫妻雙雙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聖上恩隆，同僚和睦，這仕途平坦，青雲路走得穩——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歡喜。心滿意足。世上再沒像他這麼圓滿的人生了。報喜不報憂。他面上恆常是掛著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結了一層薄殼。 $ p. s' N; l8 {. G3 T7 V$ P/ X2 a, X/ U" l& I. F( t3 m' h9 }$ P* v
寬廣的堂屋中有清冷陳舊的香，是那種人口不多的高貴人家的氣味。可笑市井話本演說富貴，什麼玉堂金馬，錦簇花團，不過是寒酸人夢想中的傖俗。真富貴卻是如此，不動聲色，燈火熹微的遙遠樓閣。只有垂地的湘簾偶爾微微一動。 * U8 ], R5 b! U' E- w; B. { . f1 H, a+ K$ Z6 B, _ 空氣中迴響著他的聲音。是深沉動聽的男人嗓音，聖上因最喜聽他頌讀朝典。此時平直寬闊地嗡嗡在屋內蕩著，他不說話便有種不自在的感覺，這房子太空。所以說個沒完，把今日見聞一一述與她聽，又是下月某日誰家壽誕，誰家嫁娶，提醒她準備禮品。夜明靜靜地聽他說了，隨口答應一聲。他的喉嚨像一條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個不休。 2 g$ k) h% ~& S S% O) m; @1 y7 g5 d) k; D' Y" ^7 S
他忽然住嘴。覺得疲乏。乏到骨子裡。對著這美麗嫻靜的女人……他兒子的母親……她肌理晶瑩，此時是穿戴著尚書夫人的緞子衣裙，腕上翠鐲，越襯得賽雪欺霜。她這樣白，嫁了他十年，還是如花似玉，臉上不見半點歲月的痕跡。褚尚書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標緻，這在整個京城裡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麼大一個孩子的娘親了，容顏還如二八少艾，簡直是個奇跡。多少王公的寶眷明裡暗裡嘖嘖地嫉妒著。 , B5 H* B4 q) r1 e9 \; t3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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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遠蒼白，永遠不會凋謝。他想，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們看到她，還會羨慕麼？ ; C) L. G- x* C& | 3 e* c$ g9 A) y" e4 ?0 m& o3 @' }- x 忽覺自己是這樣的滑稽。對著一隻蚌，把這些事情說個沒完。像個瘋子。 5 P6 W- a'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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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不說了？」她含笑問。 4 |- y% D4 j) Q, Z D* K: X$ L. W- F) ?& h- M4 m
他搖頭：「累了。不說了。」 ' p7 \, g- O, m- Q$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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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家的事，我都記下了。相公放心。」 % [0 [, I1 b(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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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當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 ?) F* G' k% P& r) g' l4 L# j3 S2 Q; [5 m' |2 J4 o# P
然後他端起碗，顧自用瓷勺舀著湯裡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著她的丈夫——他現在不喚她娘子了。他們身份比前不同，況且他也有了點年紀。那麼，她其實也該改口喚他老爺了。只是叫順了口，一時難改。 0 @- [, O' C; h6 i# D6 i" v! x; v; e# I# S& n/ g' W5 L9 a y/ ]
他待她越發尊重。不像戲裡唱的，男子平步青雲便棄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覺得她應該心滿意足。可不是，她有什麼不足的？從來女人的命再沒像她這麼好的了。可是…… . Z! `) p, w; c1 _" s1 Y5 D: I6 j4 T# r, _! K3 O4 P0 a
她出神地望著他，其實沒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裡。 * H9 M! b' [- M# f/ R + M3 Q* ?- R# E+ v) ^. [ 可是，這就是做人一遭了麼？人間的繁華情分。這不是當初她的想像。 1 }% r# x; W1 \) N5 v! |6 s 1 [8 S- T! g9 b( U/ Z 總應該……還有些什麼的吧？或許人間還有些什麼，是她所未曾體會。但那能是什麼呢。她什麼也不缺。繁華，情分，他都給她了。 , s" b5 m' u. X+ I7 v, x; y) C - @, o: P! p; `+ c) S0 k5 r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麼樣了。其實想來也沒什麼不一樣的，無愁海底五百年來的日子都是這般，她離開才自十年。但珊瑚…… + G+ n' H' U* _& ~/ U& f2 L1 l1 D& N G# W! h3 ]! a& b; l1 U4 j
珊瑚只當夜明到過人世一趟了。她想。眼裡越發茫茫。 ) K5 e. A. D* t& V# `
* w1 H1 h: G0 d. C# ]6 \ 因此她沒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撥弄著碗裡的湯水，卻不曾喝上一口。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7 AM
８: D0 z. j, r/ {, h4 @+ L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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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過了兵馬司大將軍的壽筵，又吃當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帶著賀禮前去赴席，是一對羊脂玉瓶。7 y4 r$ r9 ~; r"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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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中自是嘉賓濟濟，一派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學士的女兒，也算是門當戶對。一時新夫婦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著紅巾由人牽引入室了，這廂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開始輪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體面人，誰當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來，四公子仍神清氣爽，倒是禮部尚書褚大人自多飲了幾杯，酒沉了，心裡 2 {* U! b$ K( r3 G撲撲直跳。 8 A7 t6 v. q. C( J& K3 U; r0 a' r* J 6 _, L1 L# L6 m! _/ l4 j 生怕出醜。他離席，出廳堂，暫去更衣。僕人引他至淨手處。他入內狠狠地吐了起來。事畢，見有預備的薔薇花露浸過的巾帕，拿來擦了把臉。那芬芳濕漉的面巾敷在臉上一陣冰涼，漸感清醒。手扶著牆壁慢慢出來，只覺腳下虛浮不定，方才一場大吐彷彿把心腸都嘔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裡百無著落偏又沉悶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個大鉛塊。( V( ?" d6 H l Q
( c" N4 a1 E. X) |% r4 z( o 忽然想到，從第一天開始……她是真的愛他麼？她愛的，真的是他？……這一刻對於自己她陡起疑心。然而這都不重要了。8 ?6 s' [& E; A& w4 f9 ~4 ], I1 ^
9 `9 h+ n6 D# t( M& L( o8 q4 B/ o 十年前的少年像顆流星燙進她的心裡。她曾以為他就是她心底的珠。8 K( I. A. k( z. y# [. \7 V1 b
! e$ ~8 W7 I4 W- s 原來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個誤會。結束吧。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8 AM
１３ ! t. [: h) P" U2 H$ ? 褚風在船尾尋到他的妻。$ } t e% ^+ \4 b) x- ]
# K2 y. r% a* r- ]' ]/ ]6 `& F 夜明依舊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靜靜地望著大海。她腳下的海，由於靠近島嶼，已經渾濁。黃昏了，一輪血紅的日頭圓圓地往海裡掉。看起來巨大得不真實。 & ^1 k+ F( A/ ]7 w ! n" I8 q" R( O7 {4 p- } 褚風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_' n m* u% i" i p! R& M
, J. O8 G- p4 E* ? 她仍是眼望著海水，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他微有些詫異，又道：「這些日子海途勞頓，夫人辛苦了。再過兩個時辰我們便可靠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 e6 O/ u ` U# h 5 w' R* F t3 Q! G5 l! e 她笑了笑：「還好——我在海上這些日子，很開心。相公忘了我本來是什麼了麼？」 . z4 y0 ^/ Y' v) z1 r + d9 G0 I$ A$ A3 u 她忽然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卻教他背上驚出一身冷汗來。手裡那杯熱茶幾乎打翻。他覺得夜明的眼睛裡有種洞徹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馬上又轉過頭去。/ D7 z7 _' t2 _/ P9 f. @3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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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許……我是該歇歇了。」她懶洋洋地說。 ! z) Q+ ?4 o$ ?/ r5 d( P " |+ k5 s1 i- @7 _1 {4 R 雪白肌膚映著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沒，一半尚奮力吐出奇麗的金紅的光，褚風望著他結縭十載的妻，覺得她從未如此刻這般地嬌美動人。她整個人像一尊貴重的瑯環寶像，已經不是人間所有。是的……塵世間再不得有這樣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6 s9 I4 v4 Q4 Q; b6 Q: O$ F. u
9 R5 D% W; T8 A0 H! y 他把茶杯遞過去，舉案齊眉：「夫人在這日頭底下曬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為夫人斟了茶來，夫人請趁熱喝了吧。」$ K3 n* p+ A' g& [: f. U1 ~% W6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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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地注視著她。他覺得自己掌中沁出汗來。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她毫無防備地又是一笑，隨手便接過了。6 o( v2 Z& {/ L5 B.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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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v2 t8 f0 Q7 y4 h. j2 K J& R
$ Z# [ B8 |. R f& x5 w; B 她微微閉上了那雙黑裡泛著墨藍的眼睛，執杯在手，仰頭便送向唇邊——淡紅的唇，似一朵半開的花——在這最後的一刻他忽然叫出聲來。) U& D1 V* ~3 T5 J% k5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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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不要喝，茶裡有——」 y6 B H9 Y) Y 那聲音嘶裂尖銳，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駭得魂飛魄散。怎麼會？最後的一刻……1 V' ~ Q" n' A8 I" Q. M! G
9 Q/ Q) ?# H" {4 S& a9 j 他永遠是她的手下敗將。啊，這功敗垂成的一剎那……他耳邊發出轟轟的巨聲，只想轉身逃去。他閉上了眼睛。5 c- V1 \/ _6 G" H5 L' b.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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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到她溫柔地重複道：「多謝相公。我的確覺得有點辛苦了。」$ h5 ^! o* z2 [) S8 x# B+ {
3 f' e; E/ d5 E3 y K9 K! _' H 瓷盞被輕輕地擲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個轉兒，滾到他腳下。裡頭一點褐紅的餘瀝，涓滴猶存。 3 s. y) D. r p. I# k8 k3 A) g( i4 H$ Z" q
他睜開眼，呆呆地望著她。在那火熾熾的落日光裡，咫尺的距離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著說：「請善待我們的孩兒。相公答應我麼？」 / L, ~! H- i% q) a. `6 h , I5 \' c3 }* v 著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點了點頭。心裡一切的感覺都像是死去了。只聽到她又說了句他所不懂的話。/ c* n) |, Z3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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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的時間還給你。相公，我們兩清了。」 ^! O. ^6 u7 X5 e- G. s S0 g5 U2 Q u9 G
「娘子……」他伸出手，啞號著奔向她去，但她只向他輕蔑地一笑，揮起衣袖，似一片雲霞障目，雲散後什麼都沒有。( d4 ~+ ]* _, I5 J
: M# n; j& h& O+ g+ p; ^& d; s! x 原來一切都是空的。日頭沉到海裡去了。* W4 F6 y2 _; B6 g e+ P
! |7 ]7 r$ m" k 只有潮濕悶熱的異國的風嗚嗚吹過。滿耳是聽不懂的興奮而粗野的異族人的喊叫聲。很熱鬧。 7 ?" j# B! n/ R) |8 N" L1 F8 X1 g9 P0 r
他扶著船舷立著。海上的天，漸漸地黑了。 + D, Q6 l* q4 ]) @% v. u, l! f ! g# q" C K4 y. ]1 y
那天船上人很多。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亂，沒有人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躍出了船舷，向著渾濁的海面直撲下去。她穿著月色綢緞衣裳，像是茫茫滄海之中一輪沉沒的明月。 ! v" o% T* K" S/ t [2 G$ D& I, I, H/ a8 N V( i1 @
——也許，更像一枚流星。 7 \* o/ w9 b* W+ }) c2 \! F 9 O, k" `9 @; k7 c8 V* Z. R 沸騰地沉下去。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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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沉，一直沉下去。在那漆黑的海水裡，越往下越黑。沒有了光。 t0 q: Q o/ R9 \0 P3 b" M) ~9 o1 D- f$ U
我閉著眼睛。後來，睜開眼睛。我看到黑暗中發出淡薄的白光，柔和如陰雨前夕的月暈，在水中濛濛地漾開去了，如同很多年以前我在無愁海底仰望到的天光。 7 G2 K/ L W' Q8 G- n0 ` * o- D# Y$ q9 r 那光來自我的身上。透過濕濡的綢緞薄薄散發。人間華美的織物無法遮擋這光澤，我是一隻夜明的珠蚌。後來我撕裂那些綢緞，破碎的衣裳隨水漂去，而我下沉，直到海底。6 ~+ A+ \/ L!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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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在我的身體下驚惶地四散逃去。或許此刻我看上去像是一顆流星，那會得煮沸海水的災殃。, ]& M/ S2 L. K3 R2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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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冰涼無聲。我看到女人赤裸的肢體靜靜舒展，頭髮飄搖如一具潔白失血的屍。海水不曾為我沸騰，那沸騰在我的心底。 ! e8 d( V! v* ~& O: U o: J$ T& e# ~6 O6 @+ @" s
灼燙疼痛的流，從咽喉一路流淌到我心裡去停留在那兒。一點一滴，辛辣的味道。像千萬把細小的剜刀，聚集在心頭團轉。我倒在這海域的亂石底上翻滾，扼住自己的喉頭卻喊不出聲。最終我覺得所有臟腑似乎都被割裂了重新組合過一遍，這茫茫的寂靜中，我心膽俱裂。% ~2 u: q( R. l; D8 U* k1 A&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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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摩羅典的毒，侵蝕入我心裡。 4 T) v; G( Z2 I0 l6 z2 ^& L0 e6 ?' W1 I; R8 p/ N! g
然而我竟沒有死。不知道為什麼，這白骨花與七種毒蟲煉化的霸道的藥物入了我的口，我卻沒有死。 % j- n( H2 q/ _: S3 I$ [3 V1 e
彷彿這毒質只是把我的心摧毀了再重造一顆。而它佔據其中。 * K* C, u7 F* Z0 p: @1 v1 c, u* B7 B5 f2 v. }- U) F$ f/ |
我在熱帶的海底抬起頭來，水很深，看不見上面火辣辣的日光。然後我回無愁海去了。 3 Z4 l$ M' e' _) ^# B - Q% p: a2 H7 D, E3 n& j: C1 r2 X, i
再次見到我，珊瑚並未表現出任何驚奇。她和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的變化。恍惚覺得不過是一場夢，我原來從不曾離開過這裡。 " h2 ~1 q1 d4 q) W8 @$ ]; k) w3 R
這十年來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吧。所以，我忘記了它們。3 s- p' f. D: |& ?7 l3 _
9 E7 X- Y2 J6 O; `- W 我只是抱著在亂石間滾得鱗傷的身體，躲入珊瑚那千萬條柔軟飄蕩的手臂叢中。 4 C5 n' W) Y) c) A4 s1 Z ; }# F: w& h+ v& U) T- _" K% @+ h 珊瑚說：「夜明，你會活下去的。」她語氣淡然並無激動與喜悅，彷彿一切理所當然。再平淡不過的事實。 ; ~! p8 I! I' \1 f( K: f1 a# S# J# K- j
於是我理所當然地活下去了。無愁海底萬物依舊，只是我已將我的蚌殼遺失在人間。背上傷痕生長不出新的硬殼。這是我唯一遺憾的事情。 . v, N* l A4 ]/ Z p8 k' T; C) E+ e# ^! J, ^$ x
我只好躲藏在珊瑚的叢中。這樣過了很多年。我不記得究竟有多少年，時間在無愁海是用來大把浪費的。只是到後來，我看到珊瑚的那些死去了的軀殼、那些珊瑚寶樹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就大片地連在一起變成了黑褐色的礁巖。1 Z6 I8 L# S9 q4 I H W/ E2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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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是如此奇異的生命。她一刻不停地在死去，每天都有新的肢體死去變成石頭，而她永遠都不會死去。就像我。經過了這麼多年，海水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我們卻在這裡，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 h3 S4 R6 `9 }; g* I" I4 T+ L4 R6 t1 U0 R
但我不能如從前那般終日嬉游了。時常我跪在珊瑚叢中，兩手捧住心口不能行動。那兒總是隱隱作痛，牽扯著五臟六腑。3 [4 k' H) Y) ?2 I8 y& v V9 m" o
! e4 C. F4 |4 U 我的心裡有個冰涼的異物。珊瑚說，一顆珍珠正在那裡形成。 . d: r4 N- j5 \& V& m; X1 x 1 P9 K7 _. L E! s+ l! e/ A* A 它連接著你的心脈，所以，就算再痛，你永遠也不可以失去它。她諄諄地叮囑。9 \8 x9 T' G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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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失去了會如何？ / p0 S0 i+ W2 T. Y / ^8 Y9 f4 g+ V8 k( y# ~ z 你會死。珊瑚說。她很少這樣肯定。9 c. e, m B- T' ]# ^6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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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摀住左胸疼痛的所在，不敢對這顆侵入心房的異物怎樣。它像個得意洋洋的惡客，霸佔了我心脈中的空間，冷而堅硬。0 \- L/ z. S l( m: O
. A; u3 \. z& S2 X9 I2 A/ t 我恨這顆珍珠。它一無用處，它折磨著我卻又令我拿它無可奈何。 ' n2 `4 T! b- o. c) }( b : b0 r! Y; J% X4 Q3 Q+ y 它是我生命中的贅物。一場永不痊癒的病。 / h6 u( c. {, Y: a- b $ M+ ~4 f3 ]4 Z) }& v
傳說珍珠是海底鮫人的眼淚變的。你說這有多可笑。 $ Q* R# k. t! i9 z7 k$ O2 ^4 ~+ ?* y1 _4 C& n5 m
我依然不會流眼淚。我的身體裡沒有眼淚\，只有一顆不曾達成使命的毒藥。這便是夜明寶珠的華麗謊言。被虛構的身世與愛情，假的眼淚哄下真的來。0 {* j4 ?9 Y. _" Z" x'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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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什麼都沒有。我開始疑心人類的眼淚大約也不過是個類似的訛傳，因為我並沒見過。; d* d3 Y5 J( H1 j: L7 n
. W) r- b4 e* O1 `5 O: }$ M 珊瑚用她柔軟的手臂撫摩我。她無法幫我解除病痛，但她說：「夜明，你在這裡，我總是可以保護你的。」) _% O3 f1 V/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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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一群惡人的到來卻粉碎了她的承諾。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9 AM
: D4 Q5 i- g' d- l 很久以後夜明回憶起，明白原來那就是死亡的氣息。曾以為迢迢無盡的生命，死亡從未以這樣猙獰而直白的面貌逼近她們。魚蝦早已潛蹤不見，無愁海內千年來從沒有過如此血腥的情景。# \3 ?4 C& m M; d9 G# n0 v(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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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見過人世間赤裸裸的惡，連掩藏一下也不屑。就像這些一絲不掛只以黑綢包頭、鼻上穿個金環的男人。她本以為他們是來採集珊瑚樹的，如同千多年中水性精熟的沿海居民常常會做的那樣，可珊瑚她大部分的死殼都已結成了岩石。 P5 d3 E. L' ?' T2 _ . }" K$ I# f5 x1 w- o 她睡在觸手叢中窺望。但那些人沒有去尋找珊瑚樹。他們好似看到獵物的鮫人，舞鋼刀徑直撲向她。7 c0 a) F: a Y- T. n g
- n, t. t7 z2 G' {1 S# d {) u( f 他們身上發出腐爛的殺氣。: j4 A3 O/ J4 G7 Q
) k/ a) m' W) U' u. w$ g 珊瑚伸展她長長的手臂，擒拿並絞死了其中一些，然而她敵不過更多的明晃晃的刀鋒。最終當無處躲藏的夜明被這些人以漁網縛住並挾持著向上游去的時候，她雙手嵌在堅韌網繩裡，驚惶的眼睛，來得及看到珊瑚慘白地倒伏在海底，觸手間纏繞著被勒死的屍體。 ( o; C3 R. }) ?7 u* w# U. c2 j$ M0 J y- a+ Z$ r6 s) N/ i/ ~
珊瑚就像透過那些繩索的視野一樣支離破碎。她被淹沒在自己體內流出的乳白色黏液之中。 7 [3 @3 t" R- g( Z3 H' q: [( |3 d' G7 x0 S9 {4 y& z
漸漸地看不見了。夜明蜷縮在網中，越升越高。# m6 A7 J& g+ m5 W' n6 n# J2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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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這地方隱隱熟悉。費了好大氣力才辨認出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她曾去到過的村莊，在那兒她懷抱一枝珊瑚寶樹從巨大的甕中冉冉站起，皎潔若初雪的容顏。5 U; b2 g! v+ e+ t!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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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裡早已不是村莊。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海風吹過鹹澀潮濕的空氣，一切卻已經面目全非。她被捆綁在漁網中抬入一座宏大但破敗的建築，到處堆積著掠奪而來的器物，金猊香爐中生出荒草，雜亂無章的珠玉像隨地乾涸了的痰唾。那兒有件女人褻衣斜斜搭在金身佛祖頭上。世上的高貴富麗全被糟蹋得骯髒，不堪入目。 0 E) q( H6 a# Q2 u3 V0 R; P+ E3 e& T( g) _# F& o
惡人將她連漁網朝地下一擲。網繩縷縷\陷入肉裡，她卻只以雙手護住心口，那不分時機循環又來的疼。一隻赤足踢在她臀上，夜明咬住長髮，耳邊卻是一陣女子嘈雜放肆的笑。 % I" ]+ O- }' s- p/ K9 X4 X 她們看去似乎粗俗而快活，身上胡亂披掛綾羅綢緞，穿金戴銀，顏色毫不搭配卻有種潑辣的艷麗。她們不知從哪裡紛紛冒了出來，圍繞住她像看希奇玩意兒。, ?" B _) S+ b; I
+ F, ^1 Q& \1 ^. {內中尤有一個最年輕，生得也美。她口裡正銜一根簪子兩手把頭髮往上挽，此時擠開旁的女人，等不及地要看新鮮。一口把那簪子呸了出去，叮零零滾得老遠，頭髮挽了一半，一半便任它散著。 6 C/ C& H- s- p+ y; R4 s% P2 T. S) Q3 x/ Y
「喲~~~~~~~~~這就是你們說的怪物？」她一撩裙子蹲下來，隔著網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夜明的臉，「是這樣一個風吹就倒的美人兒嘛？你們是抓錯了吧，這跟人有什麼不同？」 a8 w) [8 T# w$ P7 g- N,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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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繩索交錯的間隙，夜明看到一雙好奇地俯視著的大眼。女人半張著紅艷的唇，神情無知而快樂，像一頭母獸。- @" i1 z# p* m4 U% t0 m7 d
* A2 I) J' m! {4 i0 L; u6 ? 先前抬著夜明的男人之一圓瞪雙眼，狠狠啐了一口：「大嫂你不知道！千真萬確這就是千年蚌精。你莫看她一副可憐模樣，水裡她身邊有個怪物，惡極了！那千頭怪物，也不知是什麼東西，黏糊糊的噁心死了……它……它把老五、老七、十二子、十六子他們……都勒死了！」 ( e! J3 b3 j* s' ^+ b' x# z p/ n) V2 w& `5 M# o! q: C' c 她挑起眉毛，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早有幾個女人尖聲哭叫起來，不敢相信這死訊，她們紛紛衝上前向倖存者們追問，冀望著一絲僥倖。場面變得越發混亂。內中有一個嗓門特別高亢，她揪住渾身還濕漉漉的男人，捶打著他的胸膛號叫：「我們老七怎麼了？你們一道去的，怎麼他就給怪物害了！……好，便是他死了，死要見屍，老七的屍首呢？你們把他放在哪兒了？」 7 ^ O. h6 n* ?6 B9 F / p: Y' `1 L1 b- F 「留在海底。那怪物被我們砍死了，老七他們的屍身都纏在它的爪子裡，我們拿不出來。何況我們還得抓著這個娘們。」男人木然地用下巴向漁網裡的夜明示意。 ; h }6 _8 t J9 y% Q. V9 w+ u7 n- v$ ~( R _# j9 q. D
那女人怔了怔，更加響亮地嚎哭起來，披了頭髮撕打著他：「沒人心的！你們只顧捉這東西回來請賞，哪還記得兄弟！可憐我們老七死了都沒個葬身之地……你們……你們算什麼弟兄！禽獸！」 ' T' U& a& W; r4 A% ?7 P6 H . g2 z; G$ e! ? 「我們閉不了那麼久的氣。若非要把老七他們的屍首都弄回家，只怕我們自己也上不來了。」他仍是木然地、硬邦邦地說，「死的已是死了，總得先顧活的吧？況且捉這娘們是大哥的交代，事關全堂興衰。你做了老七的女人這麼久，怎麼連這點規矩也不懂！」 ( s8 v6 ?7 a6 b) m# D% ], j+ R) B& d0 p, x6 X9 } }5 L
凶悍拚命的女人被他厲色一喝，愣在那兒無言以對。張著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繼續哭號下去。那男人卻忽然話鋒一轉，貼近身去陡然一把將她摟入懷內，笑道：「老七過去了，你還得節哀順變。不如今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可好？」) ^4 ~% C3 U. J$ { E6 }6 b& Z' U;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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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們全都狂笑起來，紛紛開始調笑起其他還在哭泣的遺孀。她們像一軸一軸豐滿而又皺巴巴的布匹在男人的懷裡被揉搓著，發出抽泣與呻吟交雜的聲音。老七的女人扭動著她強壯肉感的身子，捏緊拳頭擂鼓般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一陣亂打，打到後來變成了擰。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扭著他的肉，人纏在他身上像條大蟒蛇。* [" l/ A x% Z! B
# f8 S% ?0 Z& k6 q# d 「我也想了你好久了……從老七把你搶來的那天起……早就想著你這小妖精了……」他盡著讓她擰去毫不在意，只顧把臉湊在她脖頸上一路往下拱。 3 q8 h3 y1 k% @, H& R) D# J0 M; ?4 X# W
死者與死亡一起，在瞬間輕易地被遺忘。男男女女公然地追逐起來，尖叫，野獸般的粗喘。踐踏著滿地泥水與華美而污髒的零碎物件。夜明靜靜睜大了眼睛，重重疊疊的繩索割碎了這淫濫腥香的空氣。4 f5 E9 G0 V/ z* ~
) o& d" ]# b5 F 忽然一聲巨響，興奮的男女都停下來。/ _' l6 S2 t0 v'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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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看起來最輕的那「大嫂」拎起綢緞堆裡一尊小小觀音像，在地上摔得粉碎。藉著這點響亮帶來的暫時的安靜，她發狠叫道：「沒黑沒白的東西！就只知道這點子事麼？貓狗也比你們尊重些！這會兒是幹這個的時候？大哥叫你們去採千年蚌珠，一群人死的死傷的傷，弄回來個女人就算完了？誰知是真是假！」 0 b0 P4 T D0 g! U9 t' F! N2 y. F& w( P4 g
她又蹲下身，隔著網繩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夜明微微側頭，她被漁網緊緊捆著，無法躲避，這年輕女人的手，乾燥而有力地捏住了她的面頰，迫使她的頭離開地面，張開嘴來。女人俯身湊近細看，眼光中仍有著不可置信。越過那披散了一半的、亂七八糟插滿金翠釵環的頭髮、濃藍大綠朱紫紛呈的俗艷衣裳，夜明在這女人的掌握中眼睜睜望著地上，她腳邊觀音菩薩斷裂的頭顱。冷白，沒有表情的瓷臉。( q" v' l: \8 |+ D
1 K% `. u! u& O6 B& T4 a 這時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大嫂小心這東西咬你！」 ' u4 J0 A( L4 U. S$ P; w 4 Z1 J8 n% I2 b; G7 c 「你說她是千年老蚌，我怎麼看她也不過是個女人罷了。」大嫂站起身，輕蔑地瞅了說話的男人一眼，「她會咬人麼？瞧她那一身細皮白肉，倒像個官家小姐似的。我就不信，便是借她一口牙齒，她敢咬人？我說老四，別是你們這趟出去，白死了許多弟兄，大哥交代下來的事也沒辦成，就胡亂抓個女人回來湊數？——這女人別說你，我看了都動心。這回可是交了差，又得了便宜了？」3 r l3 _( B6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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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懶洋洋地走到他身旁，斜著眼睛鄙夷地一笑。那男人非但不惱，反涎著臉蹭過來：「大嫂可別不信，跟她一起的那怪物凶極了，我想這娘們雖然長得像人，也不是善類。大嫂還是小心些好，要是真給她咬了，做兄弟的非把她活煮了不可。」 $ V3 h2 k! s( }+ u# ] f' o6 m$ v" o+ Y! _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吃了她？」2 P$ g, n: t( [' R% C
1 M6 X0 j7 U t 「下流東西！老七他們死了，你大哥還沒死呢！我一天是你大嫂，你就一天給我夾著尾巴滾遠些！滾！」她氣咻咻地大罵，轉身抽出一人手中的鋼刀，把刀尖貼著夜明的身子一路挑斷了那些繩索。 2 \" ~# ]1 w/ }6 o" x! X+ |/ ~3 e2 }7 f/ f }$ k {( m6 G: d+ ~2 o
「還杵在這兒幹麼？給我滾進去請你大哥出來，叫他來看看你們捉的這『怪物』！」6 f4 B2 V5 B8 `- f- p. B+ O% U
, i- Q* t1 Z0 \! z2 v- w( G 陡然失去了束縛，夜明竟不知所措。她聽到周圍人們的驚叫聲，生怕她暴起傷人。然而她紋絲不動地伏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胸前。海藻般濃密的長髮遮不住裸露的身體。滿身繩子勒出的紅痕。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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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珠子交出來。」9 C% _2 ?* E! x. Y( r1 ~# y
1 A8 q3 M; |; R( z, s2 R8 G 這些野獸一般漢子的大哥出來後，這是他所說的第一句話。夜明沒有想到「大哥」已經這麼老。其餘的人至多不過四十出頭，二三十歲的年輕壯漢更比比皆是，而大哥卻已兩鬢斑白。 % e i: s8 v7 K5 Q6 U( H. a3 G O; k
這男人看去衰邁而陰鷙，他眼裡閃爍著懷疑一切的光，當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來抓住夜明的長髮使她的臉強迫仰起來時，她看到他已開始脫落的稀薄的頭頂。 8 o. G' K O2 F / x, ]7 q" E1 ~* _; B% t! {6 Z 他總有六十多歲了吧。夜明想。她的腦子裡此時一片混亂，並且她對於人類年齡的概念毫不清晰。人類的壽命太短了，在她的眼睛裡，十年與五十年、一百年，都沒有多大分別。相比她自己千年萬年悠悠蕩蕩的生命，人類所佔據的不過是時間中一粒塵埃罷了。4 Z" R8 b( r" u0 P6 m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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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這粒塵埃手中。夜明被他扯著頭髮，她緊緊地閉起雙眼，以此不用看到頭頂上那些灼灼地注視著她的裸體的男人。他們在她身畔環繞成圓，裡三層外三層，擁擠地互相推搡，張大了口呆看恨不得吞了她。夜明盡量把身體蜷縮起來，那些人看起來像是潔白的花蕊週遭耷拉下來嘁嘁嚓嚓頹敗發黑的瓣。腐爛的氣息聞得見了。 # l- }* F! c6 m, m' y5 E# p& m6 \ . N, g, Q8 j+ z, j 「別裝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千年蚌精！」那年老的大哥冷冷地打量她片刻，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重複道，「把你的珠子交出來！否則別想活！」- z O* {2 q* i V
; ]* R& c- j& k2 l* H 夜明閉目不語。交出珠子同樣別想活。她想。她所憎恨的那顆夜明珠，對人類來說是無價之寶而於她僅僅是贅疣的，此刻就在她黑暗的心室中幽幽發著光。像一個附骨的鬼魂，驅之不去，它用它永恆的存在提醒著她年少時一次失敗，從此性命相連。她要用她的餘生為那些已經遺忘了的人和事懺悔，永不翻身的記憶。" y! I6 m! ?$ H0 A$ g0 m& n"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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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連接著你的心脈，所以你永遠也不可以失去它。如果失去了，你會死。珊瑚說。啊……她按住了胸口。她裡面疼痛如浪濤襲來，一波又一波。珊瑚死了。, I; ~" d4 u+ f5 w4 e# E* v1 y4 h%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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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死了……1 @. \8 Z+ K* X V( T0 g5 x* ], K
8 \& @9 B9 k5 v, t M7 j1 \: S 彷彿她的感覺麻木了它自己，以便在這樣巨大的傷害中獲得保護。直到此刻夜明方才無遮無攔地面對這件事：珊瑚，死了。她睜開眼睛，呆呆地望著這一群凶神惡煞的、淫猥地對她指指點點的男人。 % c% R! ?- U7 ^" S6 s4 K: a& v3 B& c * K0 }& x2 f' a9 l* k, B 「大哥，這娘們聽得懂人話不？」一個男人問。, f1 d; H% k5 r- ^9 w% ?.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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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立刻有人接口：「怎麼聽不懂！這可是千年老蚌，媽呀，活了一千歲！都成了精了，什麼話聽不懂！——大哥，她一定在裝傻，不給她點苦頭吃吃她是不會說的！讓我來——」 5 y, a2 S. M! h- E1 j& ]3 V7 {$ r6 f N
這莽漢兩手交互攥了攥，骨節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邁步就要上前。即時被旁人哄笑著拉住，他們用不堪入耳的言語嘲弄著他：「老八，你要幹什麼？這細皮嫩肉的小娘，大哥還沒嘗鮮，莫非你老八倒想先試試新不成？」 # F3 z( W7 e$ V$ \& E 9 q% y+ C6 d7 ~/ a! } 「還輪不到你哪！」 : Y! M$ w' X+ @' ]* M+ e6 D; d2 X8 C# z9 W1 Q
「八哥別急，哈哈，待會兒大哥先受用了，咱們兄弟人人都有份！急什麼！」, w% m4 |) K, [4 ~6 e8 Y
: C9 B9 J4 r8 A6 t7 d( f" h 大哥緊鎖眉頭盯著手中女人的臉——這身懷寶珠的老蚌，她的生死懸在他的指尖兒上滴溜溜打著轉，然而她直愣愣地望著他，倒像是穿透了他望向遠處，那雙茫然的目光。她蒼白的容顏看來漫不在乎，於呆木之中反生出一種嘲諷來。他突然大吼一聲，制止了眾手下的胡鬧。+ g8 F Q2 }- o, n1 v, l3 K
9 h6 x) m9 t# Y* A, |$ S 「都給我閉嘴！這不是女人，這不是人！知道嗎！」他憤怒地掃視著這些只懂得屠戮與佔有的兄弟，緩緩發話道，「都出去。我要單獨審問她。」! c' p8 |' H) G3 o$ }
: K9 Z9 X! l9 Z1 u 眾人噤若寒蟬，一個個拉著自己的女人出去了。只有大嫂還留在屋內。他陰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出去。」" P- a: ]# G8 m# Z8 q&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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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著嘴唇，挑釁似地與他對瞪著，半步也不挪一下。瞪了許久，她終於在他不動聲色的陰鷙目光中潰敗下來。( d/ v! ?' a: S! W! f: L4 m-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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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都一個樣！說什麼千年怪物，見了漂亮娘們一個個都餓狗撲屎似的，哪還管她是不是人！——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子，呸！想要她便明說了又打什麼緊，只怕你沒這本事！」她幸災樂禍地故意高聲說給他聽，末了還從鼻子眼裡哼出一聲冷笑。可是畢竟膽寒，一頭說著一頭已快步走了出去，把門帶上。 8 |: s- y" z" v/ R/ F 那關門聲震得常鰲臉上長年不變的陰沉面色彷彿也抖了一抖。外頭是海邊的正午的白日，腥鹹而火辣辣，如同他那年輕、美貌而橫潑的女人。二十歲的青春，混在這盜匪窩裡她也怡然自得，不受半點委屈。$ n3 G L, Q' o( W+ } J%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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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鰲腦海裡迴響著那句怨毒的辱罵，幾乎想不起來，第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樣的情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雖然至多也不過四五年……在一次夥同另一幫派洗劫海上商隊的械鬥中，他們的盟友、巨鯤幫的龍頭大哥橫死刀下，事後巨鯤幫殘餘的弟兄全部並入了他的長鯨堂，而巨鯤大哥的女兒、那喜歡把掠奪來的金鏈條橫勒在額上的潑野女孩理所當然地被他照顧著，後來就做了他的女人。 ! @# Z: C3 \( z" _ \) ^5 R. v- ^' L) x- E* a
常鰲記得女孩當晚放聲的哭泣。她是被迫跟他的，他征服了她。然而這以後他漸漸變得力不從心。在夜裡他們兩人彷彿換了地位，這讓他感覺恐懼。她總是貪婪地要，像捲著水沫的暴風在他身上橫掃而過，像那日頭……青春本來就是貪婪的，常鰲很明白，年青健康的女人總會如正午白日一般肆無忌憚，她們舔過哪裡便留下微腥微鹹的鹽粒……這原本是巨大的快活。但她和她的青春一同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u2 k2 ~2 K* K4 ^& F( y0 U1 q" J( i) M
把他留在陰暗中。留下一句冷冷的譏嘲。死老頭子，只怕你沒這本事！這娘們其實半點也不在乎讓他獨自呆在這屋裡，她就吃定了他不能……常鰲突然轉身，直勾勾盯著陰暗中的另一個女人。 ! N: ?1 G$ J4 | W6 s ( @/ o. q4 T3 I7 Z+ U 「把你的珠子交出來。」他第三次重複這句話，低聲在她耳邊，像一個不容反抗的符咒，「我們人間有種說法：千年蚌珠是不老仙藥。我要你的珠子，你把它藏在哪裡了？快給我！」 , M* I8 |# ]7 R/ }* B
9 [7 C" c. f9 W1 F* L) U+ j 夜明抬起頭，望著這蹲在她面前的老人。他全身佝僂成一團暗影，如同地底下游逸出來一縷不甘心的鬼魂。 , Z1 u- }* ^5 K% X 7 n7 n) p2 X& A) r8 a& ? 「吃了這樣的寶珠，人便可長生不老。那珠子我非要不可。我知道你已千歲有餘，你的體內孕了一顆蚌珠。別想瞞我。我折損了這麼多兄弟，為的就是你這顆珠子——今天你橫豎是逃不過了，把它交出來，或許我還可以放你回海裡去。」 ; F2 c& p9 ` q% d3 m* v
* P x* O8 G* d 他的聲調平淡低緩，彷彿無動於衷一般，對著一個同樣無動於衷的女人陳述這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實。她無動於衷，她的面容潔白無辜，在暗處，脂玉般熠熠通明。但他知道她聽得懂他的話。 5 d4 U C) \4 Y e0 Q3 b+ {; ]; G# w, u6 T2 i4 P
她在裝傻。這是千年的老蚌呵。想著心底裡寒氣上來。不管是什麼生物，活了一千多歲，要多陰險沒有？她的心機絕對可以與他匹敵有餘。長鯨堂的大哥常鰲永遠不急不躁，不露聲色如同磐石。否則怎能橫行海上三十餘載？ : O, H& W. |% D$ z0 ~: @ 4 [- z5 e% o% Z: q4 ~3 Q 否則，如何能將不老藥的消息瞞得滴水不露。其實也沒什麼意思，手下那些兄弟，都是一幫只知道喝酒打架、爭奪錢與女人的蠢貨——可笑！他們配做他的兄弟麼？ T+ ]+ z( R; P' K! H9 i: ]) a: T + O+ k w9 ]% r( W- g/ v 對他們他只說近來結交了一位海外別國的王。那國家最以千年蚌珠為貴，如若他們能弄到一顆，王答允將以一座島嶼作為交換。這些年來長鯨堂令所有海路行商聞風喪膽，好處也著實撈了不少，但若能擁有一座異國的島嶼落腳，以後便再也不用怕官軍前來圍剿了……那些蠢驢懂得什麼？他們想著一座專屬的島，自立為王的快活，命也肯賣。去替他淘弄那顆珠子。他懶得聽他們絮絮地報告死了老五、老七……不過是個數目字，值得甚麼？ 1 z# h9 }* c2 D5 ~/ U+ [+ s0 N _- k/ D. y. O
如今唯一的要務只是取得這仙丹。秘密地。就連他的女人也不知內情。他一個人去找那居住在荒村裡的巫女，重金請她卜得千年老蚌的所在。為了怕女人跟來生事——長鯨堂內唯有她是什麼都不怕的，包括他——他用烈酒灌得她足足睡了三天。當然，事後那巫女的屍體更不會有人發覺。誰還會認得一段焦炭呢。 ! v3 T% F c* C0 H. H
) t* m6 v% g. O% y& _( f. d8 m 如果得到不老藥。常鰲瞇起眼睛。他一直相信長鯨堂大哥絕非自己所能達到的顛峰……他的顛峰或許是無止境的，更高，更高，俯瞰著整個世界……他一定能上去。只要給他足夠多的時間。這世上能有什麼東西比時間更強大？ 7 ~* @3 g1 P. ^/ j" i6 |7 m/ w! g/ D4 s# u+ _. ~, }& i
他感覺到那強大的力量就在耳邊催促了。要快……不然來不及。突然間他毫無預兆地抽出短刀，一下子便抵在女人裸露的胸前。 + o! e8 X* l# }8 Z . p$ W f3 i4 f5 W 「你不肯交出珠子也無所謂。」常鰲淡淡地說，他平靜地望著那光緻緻的凝脂的小丘，眼底空洞到甚至潔淨。這女子當然美，但她不是人。刀鋒是如此銳利，他手上還沒有任何感覺，它已刺入肌膚半寸，順暢得幾乎像沒入水中……真奇怪，她的血倒也是紅的。 8 G7 }4 {+ M: j
9 \- f9 }) K/ L" f2 x: E& v 常鰲帶著點漠然的遺憾想。本以為蚌精應該擁有藍如海水的血液。她太像一個人了，平凡得令他失望。 6 ]7 O0 F5 @5 E5 T3 K& Z2 p5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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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自己不過就是殺死了一個女人而已……他對她說，口氣像是友善的商量：「我給過你機會，現在不想再等了。珠子反正是在你的體內，慢慢地找，總是找得到的。」 ; \/ Q0 |7 v. b ( z% y8 g% C0 [% T- S) G, {8 e 夜明沒有閉上眼睛。她想原來這就是結局了麼。她終於看見了。那麼……也不錯。 ; J. H! k, t: H5 J3 h4 U" s1 x v
! @* C5 c0 z5 D. J4 C 渾渾噩噩，一千年。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亡，總比一輩子從來沒明白過的好。她甚至很有點感激這個人，他將要結束她漫長的生命了。結局這東西總是在跟她捉迷藏。許多年前她曾以為它來了，它卻只不過輕輕地與她開了個玩笑便轉身溜走，原來是要等到多年以後，在她料想不到的時刻以這樣倉促而草率的形式出現。簡直不像是真的。恍惚她覺得一切都變得那麼不重要。 , \% a' H# F/ G, C$ X8 _+ }$ n# Q, X6 d* p8 ?' r& g
只是頑童的一場遊戲吧。夜明靜靜睜著眼睛，她看到那男人揚起手，刀刃像一道光在這世界上割開出口。 . ~& s/ @* {/ J3 j# A, C* w# l& ]6 ]0 B; {
她的眼睛很清澈。映在眼底的血花，純正鮮紅。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12:59 AM
１７ : A! P1 W# T% v- {' C 4 ?( v* x/ v" N$ y6 v) [: j- M 她感到了心頭尖銳的疼痛，奇怪的是，那好似與自己沒有關係。是清晰的鋼鐵切入身體的感覺，然而她像是站在軀殼之外，默默看著這一切。這就是死麼。鮮血在一瞬間散落，熄滅。夜明的視野變成紅色。離棄了生命的血液帶著餘溫，灑在她臉上。# t" c/ z% e, [: V&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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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的血。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抹去，聞到灼熱的腥氣。什麼東西骨碌碌地滾過來碰到了她的腳，夜明驚悸地蜷起雙腿。那個人她認得，是方才調戲死去老七遺孀的男人，他眼裡目空一切的無恥依然鮮活，那雙眼珠子卻僵硬地凸出再也無法合攏。4 I8 I1 t+ C, R8 J: @$ G1 M
5 R0 A: K) c# c) m- M0 y 她倒在血泊裡。胸前被刀刃劃過，傷口中汩汩地噴湧。她的血和人的不同，她的血是涼的。但四面八方的紅流在身下積聚成粘稠湖泊，共一處慢慢變冷，分不清那些血液屬於自己或別人。夜明的耳朵裡嗡嗡迴響，那一片尖利轟鳴的噪音來自她身體深處，是對於失落蚌殼的微弱的代替。以此在恐懼中她消極地保護自己，過了半晌——其實只有一瞬，昏昏然抬眼看見四周橫地的殘屍。1 k& b" j5 A. r4 @# @0 W8 k# |$ p. x
: Q# b& C9 ~/ f, h" ] 彷彿是一場異常慘烈的廝殺。一日之內她遭遇千年來不曾面對過的赤裸的殺戮。那些鼻翼穿過金環的男人們舞動刀劍，戰鬥的場面極其激烈，她卻聽不到任何聲音。耳中銳響如洪大的蟬鳴，嘈雜到極處反而成為奇異的寂靜。夜明漸漸覺得身體開始漂浮起來，就像在海水中的感覺，她望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忘記了恐懼。但那也許只是因為失血。! x7 J5 |' r& c4 _, z&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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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荒謬得如同夢境。鼻穿金環的男人們在寂靜中迅速地依次倒下，使她想起曾目睹漁人收割海菜的情景。彎鐮之下齊截截地一切就斷了，沒有聲音。那以後總有大量的魚群蜂擁而至，生命死亡時溢出的汁液豐美了海水。& s7 \0 `& ?: i
不斷有液體飛濺到她面上。那紅色之中她看不清屠殺者的面貌。他揮起一柄平淡無光澤的刀，一刀下去一個亡魂。利落得簡直不是殺人。. G. H Q+ |9 [% [2 q _0 l3 W% w
1 L7 Q9 ~3 ?, E# P" B7 n V d0 f- p 只是收割而已。平淡無奇。 6 R6 k) x( F, j |6 |/ u! I$ [% s3 |$ m
夜明望向洞開的大門。那個面目模糊的人彷彿從天而降，她不記得他是如何進入這幢建築並開始廝殺的。他手起刀落又砍死了一個敵人，逆光，僅是個剪影。背後遙遠的兩扇門框住一方強烈白光。2 J; M1 S2 }- h4 i+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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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方當正午高掛。 ( s7 q( s$ M, d+ e % o- U# c! q) P" n2 \( F
常鰲又驚又怒。他來不及害怕。7 d- L9 ^4 G- ^2 a
" y3 |( |$ V* y- E 死人是不會喧嘩的。 A' `5 W' F. M% l- s8 @. e ' K) C, D" W F1 ~/ }% S
「你這是……為了什麼？」常鰲望著眼前的陌生人苦笑。 W4 [; [6 ?3 k; V* B- g& u( n2 i9 [1 k
他背光站著，臉上一片模糊。他和他的那柄刀一樣暗淡，看去不像是一個才剛殺了這許多人的人……刀靜靜地被他倒提在手，順腿邊垂落。 # s' q$ n8 \+ I* r" Y( g4 h" P6 j ) b0 T. {1 O# b7 W 陌生人開口道：「你是長鯨堂的大哥。」他的聲音很沙啞，叫人聽著也覺得累。3 Y) s3 G/ m5 q% Z: S* D3 a2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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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鰲很不喜歡他的嗓音，但他必須試圖挑起對話。很少有人一邊說話一邊殺人的——人在說的時候，通常都不喜歡做。他盡量鎮定：「我不知道閣下是哪路高人，和長鯨堂有什麼梁子？這其中難保沒有誤會。」 & `/ Z1 o" C6 E; v) [) f: g% Q0 m2 B6 O1 m) G
陌生人卻懶得答言。也許他自己也覺得用那樣的嗓子說話是件很吃力的事罷。比起來，殺人輕鬆得多了。他的臉在暗處黑忽忽的，瞧不出眉目。然而常鰲能感覺到他在注視自己手中的刀。這令他膽寒。 , y/ |- n s- s- S( f$ a : G6 }5 r g& G0 a& k1 S6 a( P ——難道是為了這女人！常鰲腦中突然閃過這念頭。他兩次阻止他殺她，阻止他剖開她的胸口！即使在戰鬥中，他一直在注意著她？「假如閣下是為這女子而來……」他幾乎想這樣表白，然而不能。以上都是他自己的想頭，這災星未必是為了她。如果不是，絕不能再引起哪怕一絲他對這女人的關注。千年蚌珠不老藥，常鰲不能讓它有半點閃失。只要今天不死，它遲早還是他的。 . S( O. t3 x, z . r1 R* M8 G* |4 t& I4 D# z 他陰鬱而飛快地盤算著。陌生人卻彷彿已不耐煩。他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顧德春的人。長鯨堂殺了他全家。」 7 |8 O1 u3 E3 n+ D# F; V x) n M% P: V1 \3 h1 w* W: a 「顧德春？……」常鰲努力地回想。這名字有點熟悉，絕不是武林中人，那麼……他想不起了。長鯨堂這些年中殺死的尋常商旅不計其數，並且大多是整船屠滅，常用的手法是劫掠一空後把人都綁牢，在船底鑿開洞眼。有時將砍去了手足的人拋入海中引鯊魚來食以為笑樂。顧德春是哪年哪月的一個亡魂，長鯨堂大哥這會兒實在無法回憶。 2 @, v. z# g& I" D+ w; K* U( W3 S ' r$ G& \" x+ j8 z 陌生人道：「你用鋼鞭。拿出來吧。」常鰲看到他握刀那隻手的手背上肌肉微微緊了一緊。他知道自己已無退路。手腕仍然痛徹入骨，但他只剩下這一擊的機會。( H) p: M$ i4 F9 c* M+ m
+ R% Z( S7 w2 I' S/ u7 M0 z2 Y 他後退幾步，右手緩緩摸上腰間，口裡道：「原來是這樣。閣下誤會了，我敢擔保長鯨堂並沒有殺過你說的那個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顧德春這個名字……」8 x2 R6 b2 G* X! f. l i8 `
) v5 x2 ~1 l9 ?* Y9 t& Q$ D* i1 e 突然，陰暗中一道銀光暴起，如毒龍直取站在對面的陌生人的咽喉。他手未動、臂未抬，看似就要來不及抵抗。常鰲嘶聲吼叫，於中途戛止。 3 a! m. s& u) T) ~ l! w% j) ? - c' M7 L- ?% K' I4 p2 ~3 z( a
陌生人安然看著他的眼睛瞪得凸出來。常鰲喉中發出嗬嗬的聲音，聽來倒像是一種滑稽的笑聲。一個老人的寒冷的笑聲。: J; x$ ?0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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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剝落的廳柱後走出那女人來。她慢慢走到常鰲身後，把手撫摸著插在他背心的匕首，象牙柄光滑地在她掌中來來去去，她臉上漾起奇怪的笑容，彷彿竟有一絲憐愛。 3 r6 Z0 C: l. d6 J' J; M' @: o. _
長鯨堂的大嫂穿著她那一身亂七八糟的艷麗衣裳，輕輕俯嘴在他耳邊說：「你以為我真不知道我爹爹是怎麼死的麼？我本來想殺了你也沒用，沒想到今天有人替我毀了長鯨堂。我一點也沒想到。長鯨堂！」 1 A1 a+ ^! ?6 _. r0 o( W ) J( p# F0 y8 ]9 [# ? 她低笑了一聲，白手按在匕首柄上，親暱而又輕蔑地半含著他的耳垂道：「你這個老不死的，今天總算是死了，嗯？」 ) L) H5 f: |+ _2 E0 x# d$ h3 b; c* h/ @
她拔出了匕首。一溜細血噴出，在她的面頰劃下弧形痕跡。常鰲瞪著兩眼，把這個僵直的姿勢又保持了片刻，終於向前摔倒。2 @) L2 r/ d/ I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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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似乎皺了皺眉：「你為什麼要殺你丈夫？」+ ?- ?; z. a' n/ {
- g; E9 u7 D8 m 大嫂聽了笑起來，滿頭珠翠晃動，竟笑得不可自抑，花枝亂顫一般。他沉默地看著她笑，笑完了，她突然朝地下一啐，呸出一塊耳垂上的肉來。 + f( l; I+ j# r 8 v7 H Z! v/ r+ g3 a& ~ 「你管得著嗎！」她抹了抹嘴，輕狂地、幾乎是惡狠狠地甩下話來，「我殺的是我丈夫，醜八怪，你算哪根蔥！」 # L u5 [3 Y* P/ V- o6 ] 4 M7 g/ J. E6 p# f$ O 陌生人又默然片刻，道：「我不殺女人。你走吧。」 & ?: v/ w, C8 ^) P3 q $ _, s$ ~1 l1 F- W 大嫂似乎怔了怔。7 z) T* t: I4 T
" C7 F1 c5 e* a 「那謝了。」她斜起眼睛向他一笑，轉身往大門走了。踏過滿地屍體，其他的女人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她扭動著腰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是一大塊花紅柳綠扎得人眼睛疼的顏色。 * z: G; a8 @4 F, a* z$ [% x8 b$ F+ _
她消失在門外的白日光中。 4 r1 u" X2 t$ }) c" k' i7 N6 {4 q# h$ N, r: S+ A/ |
陌生人把刀插回身後，他低下頭來。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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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覺得口渴。此日，在兩夜未眠跋涉尋至長鯨堂巢穴又殺了他們所有的人後，他 ) m) ]$ W6 ]9 A$ ^% S* X% `: P迫切地想飲一碗清水。1 y7 d" Y3 v6 I0 V; n; A
- l& G7 T ]1 J* x- t' x9 I 然而他得先俯低身子，從滿地屍體與血泊中抱起那個垂死的女人。她胸前有傷。當他擊開大門時，長鯨堂的首領正舉刀向她心頭剜下，燕雲隨手擲入的頭顱砸在匕首柄上使她逃過了挖心之災。刀刃拖過之處依然留下長而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冒著血。女人仰躺在他手裡，身無寸縷，血穢不能污蔑她潔白的身體，那傷口像把素白織錦橫來扯裂，裂帛的清脆決絕。+ W( G" ^3 Z3 F. U1 ^( h
& \5 f4 e: b: ^' T! k/ k 鮮血沾染在兩手，涼似觸摸春初解凍的第一層冰。燕雲微微遲疑一下，取出小瓶氣味辛辣的黃色藥粉盡傾她胸前，撕破死人衣裳緊密相裹。女人的血涼了，但她沒死。可怖的傷口張著血紅大嘴，她的嘴唇卻閉成一直線，蒼白得錯認不出在面龐上的分野。她的人從頭到腳都像具屍，如若不是半闔的眼縫裡微微透露一線流光。 ) v, `5 }# ?6 `- p2 p, N' h6 ]( X6 e
她的眼珠還在轉動。她在看他。燕雲忽然竟有些慍怒了。這個女人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平靜，不帶一絲恐懼或是死裡逃生的歡喜，它只是透明得彷彿映得出這世上所有的人與鬼。任何被隱藏的面貌都將無所遁形。她的眼睛告訴他，她沒有求他救她的意思。" Z! i5 Z7 T%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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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睡著了。醒來時頭邊油燈晦暗地照耀著似乎是破敗已久的所在，一點黃光還不如奄奄待斃的螢火蟲，除了尺來遠的徑許一周，她什麼也看不見。黑紅一個小圓圈，空無一物。彷彿是睡在很冷很硬的地方。 1 I; W* M) `9 M) }* o: S. z, D" A# i0 T: N4 u1 E
好像記得那個人把她橫抱在手裡走了出去。離開長鯨堂，離開那許多死人。都是他殺的，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這可怕的人。外面強烈的日光直射下來，令她在瞬間昏睡。1 `% M& G1 W6 `; P/ c* D$ Q9 S
: c8 Y5 y7 r& x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忽聽嚓的一聲，一團光亮在三丈開外燃起。$ {6 L4 l" V0 }9 c(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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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蠟，一路走近來。動物脂肪燃燒的臭味隨之逼近。夜明閉了閉眼睛。他帶著碩大的一團光，一路走，一路讓她看清楚身處的空間。那是破了面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寶旒華蓋，那是牽著泥馬侍立的缺了頭的人像，衣服顏色都不辨了。那人過來，跟著他一起，整個莊嚴而殘破的人世間來到她眼睛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滑稽。 $ ?6 g1 L$ I8 c' v! R8 h % E; k# R/ |) p7 |/ c `% z 光停留在她面前。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著朱漆剝落的神案，長髯紅面的高大神像立於上首，泥塑的胎子卻穿著舊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極為神氣。恍惚那褪白綠袍的衣角能飄到她臉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胸腔的疼扯入五臟六腑，使她連吸氣也艱難，每一口帶著牛脂臭味的空氣都直接撞動那潛藏著的痼疾，伐髓洗骨。- a6 i' A" J6 h; X( e
( y3 r; V- D- N' d* x+ {7 U; O8 J 「得用烈酒清洗。」他放下燭台，單手提著罈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錘擊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個人就是一條痛楚的黃河奔滅入海裡去。她張開口，嘶喚出聲。- Q* b m* z p! P) f2 \% n!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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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會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說。夜明根本聽不清他暗啞的喉嚨在發些什麼聲音，她懂得他的意圖，極力忍耐，但仍然發狂般地蹬踢起來，傾側著的酒罈自他手中歪落，帶倒了燭台，轟的一聲大火在神案上延燒起來，朵朵赤紅蓮花包圍了她。+ G+ M/ c5 k j; s! \& z: U.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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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躺在火中尚未來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脫下布衫便向案上撲打，幾下將火打滅。連那盞半死不活的油燈早不知滾到哪裡去了。關帝廟中霎時一片漆黑，半星燈火也無。 5 _; \5 N: ^7 G/ X ) O% ^) f( z6 _* t7 ? 夜明聽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蠟燭的氣味還繚繞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漸漸發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氳蕩漾。 : j0 A" d5 J, u& i: K: _ : Y% Z" h$ z. b0 M6 y- Q 依稀見到橫臥案上的女人身體，一層光暈籠罩，寶氣浮動。如一尊白玉觀音的臥像。) i/ T+ W8 P, h% w# D$ o! },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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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霎時呆住了。寂靜中聽得兩人的心跳，畢畢，剝剝，極細微地，錯以為有殘火未熄。她一絲不掛、無處可逃。4 p5 x! C! K: a* l6 _
& D1 j x7 Q u4 w" s 唯有把雙腿蜷縮起來，手臂交抱向胸前。然而這掩耳盜鈴的笨拙舉動不但遮不住半點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團起身軀的女人，多像一顆碩大而溫潤的夜明珍珠。那價值連城的寶物，為什麼偏在這種時候，她的美麗難掩難藏。4 u0 J7 E3 U e5 D#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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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聲交錯起落。這廂激烈而輕細的狂奔，和著那廂，沉穩凝重。像一折誤了場子的戲文，生與旦都沒上台，只有後邊鑼鼓不肯欺場，顧自敲打出各式的花點兒來，疾徐有致。 8 O& l8 r5 p$ S$ t6 O z; [: f. c' m* _! X1 o a
那節拍該是合著傳奇故事的轍。但這兒並沒有故事發生。古廟的黑暗，浪費的空台。辜負了這一番心湧意動。 5 C6 s6 F" r, Z; P' d ! x6 ~; ]) K _8 X- M3 o 生與旦都沒來。他們只是兩個陌生人。 2 h L+ f: m$ D8 [. t# ?, h; m - o& X8 y* O7 [- |! T( w 不知為何，夜明覺得她自己的驚悸更勝過那男人。面對裸身發出光華的女人，他似乎見怪不怪——誰知道，或許就是因為他本身已經足夠奇詭，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裡。他篤定得很。% E% s: R1 v# ^" b; g3 _9 P
5 D' I" R4 t# ?; K 夜明覺得這人比什麼都怪。 0 x$ k$ d; M, N0 m D7 `1 ^( }5 M1 F) F0 y
他躬身揀起跌落的燭台。蠟燭摔裂了，從鐵扦上掉下來。他從容地把它掰斷，取上頭還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扦子，點燃。淡薄的珠光頓時被火光衝散。男人舉著燭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臉孔。% k. t/ p8 `( o I
. W6 |. U$ i2 T' ^& b. M- W 夜明輕輕咳了一聲，道：「大俠，我是……」 * W; ^- Q2 e+ h D % |6 w3 r% y7 |: |( z( B7 |* O 這是她回到人世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然而只說了四個字便被粗暴地打斷。 ) o" E0 U4 K1 O# e& E: M" [! b* O8 R6 @ e9 u: E1 v
「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你不用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沒有關係。我只不過湊巧救了你而已，今後你的事，仍然跟我沒有關係。」那人沙啞地說，「另外，也別叫我大俠。我不是。」: U1 j" j- X# _; |
+ q8 S3 {0 f7 e 他又揀起方才用來撲火的布衫，拋在她身上。夜明雙手拉著衣襟勉強遮住身子，濕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聞到衝鼻的酒氣。她撐著坐起身來。對方已明確地表示了不想與她扯上牽連，她該識相地自行道別才是。 & L5 m* O4 R( ]) q( F# I( C& b. V% Z$ D9 D4 F, h$ Y: @, R
她確信自己是想道別的，和這個怪人在一起也並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你為什麼會去殺那些壞人？」) W6 E: c0 v3 L9 V1 _4 T/ W
4 A$ K5 e! f6 D8 j; d1 ~ 說完自己不免也是一驚。這不是她一貫的性格，多口多舌，過問起旁人的事。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死裡逃生，忽然失去了自制力？那人雖看不出臉上神情，目光中也帶出一絲困惑。這女人恁地不懂規矩，自身尚且難保，還有心思打聽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長舌婦？ + ^( U0 Y) H& _% k7 n 8 F$ i ~% s; M8 ^ 她猜他一定是這樣想的。開始後悔起來了。正要掙扎下地離開，那人卻開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壞人，我殺他們有我的理由，別的卻沒想過。」 ) d& v z, f" [# L w& }3 O, w; d, T, H: ~- J! I4 _8 H3 i
頓了頓，又說：「你又怎知他們一定是壞人。因為他們要殺你麼。」 5 e. H% O- ^) K: h 3 S5 n, g+ r/ ?+ F% q% u2 b2 Y 果然。他眼裡的神色彷彿在說「女人都是這樣的，難怪。」夜明裹緊那件空落落的濕布衫掙下神案，便向外走。2 _4 d# S# K4 D) H& g: V
% `3 `# w: K, Y9 ]+ H6 M0 a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難以報答，如今告辭，不再麻煩您了。」 6 M3 c. {1 \5 M: k! ~' Q5 [& |+ i: ? 7 _1 I, L7 Q8 {% C+ S; f3 T 一步還未邁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撲倒在地，連強自奮起的最後一絲餘力也失卻，再挪不動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膿的傷口被酒一潑，那分劇痛無可形容。幾千幾萬把小刀子翻著攪著，呼吸彷彿都汩汩冒著血氣。口鼻裡的腥如此濃烈，甚至連無時無刻折磨著的心底裡的痼疾也暫時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9 u: \3 Q0 n# Q1 ?. V9 Q. Q# ?5 t6 A
那人緩緩走到身旁，卻沒伸手扶她。醜陋的木刻面具般的臉悠悠俯視著，像是對她，又像是自言自語，輕聲道：「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你知道麼？」7 ?& B3 F. S7 c+ q% I7 j, R+ g
0 v, K) q- ~. l, ]- l/ S 夜明俯伏於地，全身絞扭。在那巨痛的浪濤裡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話如同轟雷掣電，劃過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什麼是黑，什麼是白，什麼是愛，什麼又是恨，她知道麼？她知道麼？ $ U |/ m2 |( J* x8 s % X5 `# R8 y( ]& D, L0 |/ ?, m7 | I8 D 她從來不曾知道過。 N# e- }! D- S8 S6 y& b - L8 a3 s( s* t! r' O 世間哪有愛恨黑白。一切不過是眾生交錯輾轉因緣，七寶樓台，層層生滅，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裡久已忘記了的一個影子，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她說得清楚嗎…… 6 D! w4 T, A2 u+ E, k8 g) @- O, a |3 ]1 l
一切都終將模糊。 $ ?0 ?9 X3 s& @ i9 n, L }! W" s) C8 n: q% X
那個影子……隔著五百年的歲月，他從模糊的開始流入更模糊裡去，終於澌滅。哪有愛恨。 3 L D: K0 Y5 P( p% | 5 e2 N7 ?7 j( W1 R& b 有隻手拖住肩膊將她扶起。醜臉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腳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祇。神主宰萬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撿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8 w/ d$ a8 e5 k6 b. {2 l S J0 ^5 X( |( h
神沒有感情。他的職責只是維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祐人，煞神屠人。這其中，或許並無道理可講。 9 m/ u7 E: v4 \4 e* K% I- X$ i- ~" u4 T+ h; R, y% ^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於是痛楚之中，她聽到了神的綸音。 q' O" O; r7 I6 [' l9 b) b7 e/ G# ^% {% F7 x
他說：「你現在走出去會死的。先跟著我吧。」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0 AM
0 T; i4 R; O1 R- _( X+ F 每到一處燕雲都與她宿在同一間房，既不徵求她的同意，亦毫無尷尬之色。與其說是磊落，不如看作粗野更為恰當。這個人不懂任何規矩禮儀，也可能是懂而不加理會，他總是任己意而行，夜明想他做任何事大概都是出自感覺而非思考，類似動物的本能。燕雲就像誤入人間的一匹孤狼。 * A7 G* w% R: ]' ] + Z0 e6 j. _1 k& K5 _! X 跟他比起來，她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人。那些世人奉行的繁文縟節，那些輕言淺笑，舉止端莊，她曾經，比誰都更稔熟於心。但，這些如今都沒有用了。世事是奇異的。 1 s5 k$ c& t! ?: A)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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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用酒與辛辣的粉末為她治療傷口。除了這兩樣，好像也沒有其他藥物。他甚至不曾為重傷的她要過任何滋補的食物。在他的生活裡，那些大抵是從無必要的多餘之物吧。 4 Z, r- v6 E7 i" r s$ j9 f7 \ {. k# f( P
她和他一起吃著小客棧準備的簡單的粗糧。能吃到這些其實已經很不錯。夜明發覺她這一次被迫來到的是一個亂世。皇朝的統治搖搖欲墜，一些藩王起兵造反，幾個皇子則勾心鬥角，邊關尚有異族覬覦，不時趁機騷擾。正是內憂外患，到處都有刀兵，大家都想把這中原寶地佔為己有。他們打到哪裡，當地生民無不慘遭屠戮，僥倖活下來的則拖兒帶女四處奔逃，造成泱泱大國遍野哀鴻，盜匪橫行，無法無天，所有的秩序都被打破，一切動盪不堪。 % t4 U( E, E7 ]2 U/ u' h#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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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在殘破的斗室裡告訴她這些事。他說，這是江湖人格外活躍的時候。因為世上許多原本重要的東西都已蕩然無存，於是武力暫時變成最重要的。說完之後，他為她解去衣服，開始上藥。 - D( `- c& L8 [' |" { - y1 ]$ ?) d0 B8 a 夜明在他面前敞露出胸膛，閉上眼睛。必須用烈酒沖洗傷口中前一日的藥粉，及以棉絮和碎布擦拭，直至微溶的黃色粉末與潰爛的血肉全部清除乾淨，露出嫩紅色新鮮的肌理。那是很痛的，每回換藥都不亞於一次刑罰，在那樣的疼痛裡，夜明回想不起上次她來的時候那個雍容悠閒的太平盛世。人人溫文揖讓，處處燈火笙歌。在動亂與飢餓中褪淡成為盲點。她經歷過人間最高雅最體面的大富大貴，但這一切此時只顯得荒謬可笑。朝不保夕的時候沒有人還在乎面子。 ! }& }1 B; j. K. \! ^: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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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習慣了這瘋狂、粗礪、貧乏的世界，就像習慣了酒水潺潺淌過傷口。當那種疼痛必須逐日接受，她發現也不是那麼不可忍耐。她有一個永恆的疼，在心房暗室內，已如影隨形。 8 v4 B; ]5 w9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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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完藥，夜明吃力地坐起來，讓燕雲用布條為她重新包紮好。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掠過她背上八字形的兩條傷痕，一次，兩次，輕輕地反覆。她身子略微一顫，但仍靜靜睜著眼睛，伏在他肩上。 : d( X$ \) E, E7 c2 O( g% H! ^" k
" ^: P0 D g# z) j- J 燕雲的手指同樣鎮定。他從沒問起過關於那兩道可怖傷疤的來歷。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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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來至陝西省境。當地原本苦旱，干喇喇黃土坡上常年龜裂，縫隙裡東一撮西一叢可憐地站立著一些枯草根子。幾隻瘦山羊裹著一身毛髮都粘連在一處、氈子一般的灰皮走來，不甚挑剔地嗅了嗅，連同老樹樁子一起啃了。 - ^8 K+ K+ l+ d2 ?: V"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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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獨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著窗檻，看那灰濛濛天氣裡遠處那幾隻山羊吃草，低著頭用心地咀嚼著，小鬍子一撅一撅。忽然一陣人聲嘈雜地傳來，山羊嘴裡叼著乾草，警覺地支起耳朵聽了聽，像是驚著了似的，陡地尥開蹄子便跑。跟著只聽店家砰砰閂門，幾個人腳步嘰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麼。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那穿著同樣趕了氈的老羊皮襖、乍看去也像只山羊的十五六歲小羊倌，本來懶洋洋甩著鞭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那兒哼著哀怨的小曲：「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貓一貓你。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稜，妹妹你雖好是人家的人……」 8 Y+ \1 d0 B0 F, _) J- g % x x6 Q0 @. b5 E* u) L) x: E8 x 此時也只得住了嘴，倒拖著鞭子，一溜煙攆他的羊去了。性急之下在樹樁上扯斷了鞭梢一綹紅纓，孤零零地剩在那裡，成為灰黃天地中唯一一點顏色，飄呀飄的。 + T9 r6 H$ F/ R. D b: `' |' m) W5 \7 z% x
莫非是軍隊打過來了？還是土匪呢？夜明躲在窗後，側耳，然而並沒聽到馬蹄聲。似乎有一群人，拖拖拽拽、七零八落地來了，停在店門口。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寂靜中聽得到外頭那幫人粗重的喘氣聲。 , j& s/ j2 \) R, i 7 Z3 G( f" I; m 歇了片刻，有人上前砸門：「大掌櫃，開門！行行好啊您老，開門啊！」 , ~9 P1 }8 t) D3 J( @0 X; F2 f$ B" E6 ~
屋裡鴉雀無聲，沒有人答茬。那嘶啞的聲音又歇了歇氣，落在門上的拳頭可是沒停，砰砰砰連砸幾下，又叫：「您行行好開個門呀，這兒有人要死了！求您大發慈悲給口稀粥喝，您掌櫃好心好報，大發財源……」 : h6 t5 Y4 T; \; @- Y* k c5 [ / {* O$ k4 ~1 d) h 「大掌櫃您就給開個門吧，俺娃他娘要餓死了，眼瞅著要斷氣了，俺們只求您行行好施捨一口熱粥救救娃們和他娘，您行行好，行行好……」隔一時，又哀求起來，對著鉛塊一樣的沉寂。 }1 u7 J) P5 O y z: l8 V9 j% | E. z7 W
旁邊有人上前幫著敲門，也幫腔喊：「俺們是從北方逃難來的，那邊打得凶……俺嫂病在道上，好幾天沒米落肚了，求您掌櫃好心人看這幾個娃可憐，救救他娘吧，一口稀粥……掌櫃的您是發財人，積積陰功哇！」 + I* R' p: j& F8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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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男人的聲音號哭起來。 8 P# |6 X' m2 b$ t6 m* Q
1 ?# M: x. C- W! o: ~! R2 y 夜明輕輕站起來，就著那殘破窗紙看去。粗紙多年風吹雨淋早辨不出顏色，貼了又補，結果破洞也破得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黑與灰，掀動著像死去的蝶。那斑駁裡她看到衣衫襤褸的漢子兩手拽著門環大哭，整個人貼門癱倒下去，黑瘦臉孔上只見一張大嘴，黑洞洞觸目驚心。他兄弟邊哭邊罵，企圖將他暫且拖開，卻哪裡能夠。那雙手如同老樹盤根，嵌在門裡、長在門裡。 . K" H5 a& t+ {8 _. R
. Q5 A* o# ~1 u* ?) z4 P 「沒人心的！見死不救啊……這樣求你，俺們只要一口稀粥救命……俺一家子都死在你門口罷！橫豎家也沒有了，地也沒有了……俺全家都餓死在你大門口，沒人心的老狗哇！」年輕些的男人見求援無望，豁出去指著店門大罵起來，又叫，「哥！哥，你恁地了？哥！……」 ' B; o# v( J7 c( X$ i
9 U* z! d) \# A4 {8 `8 D4 I f 癱在門前的漢子給他半抱半拖，掙扎著爬起身來，抬手卻是一巴掌著在兄弟臉上，喘吁吁罵道：「這作禍的東西！快求……求掌櫃的大發慈悲……救救你嫂和娃們，快給俺求……大掌櫃哇，好心的客人，您老都是享福的人啊，救救俺苦命人罷！娃他娘眼瞅著要斷氣了啊……」他死命拉著兄弟一起在門口跪下磕頭，把那幾句話翻來覆去哭喊著，磕了幾個頭，忽轉身紅著眼瞪向身後的女人。她披散著頭髮，黃臉瘦成一條，半閉著眼睛，張著嘴躺在地下只顧喘氣，彷彿對這場騷動充耳不聞。五六個孩子團團簇擁著她，個個都睜眼呆望著父親，嚇傻了，骯髒的小臉反顯得一片麻木——從沒見過父親這樣瘋狗般的模樣吧！ 4 {$ N4 Z, @+ d' v8 q' a% X!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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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些的女孩子把她娘的頭小心地枕在膝上，一隻手護著，另一隻手照管著弟妹。忽見父親在人家門口發了一陣瘋，掉頭向自己走來，不由分說幾個孩子一人頭上給了重重的一巴掌，罵道：「幾個小崽子還不給俺磕頭！快求好心的大爺大娘們救救你娘，娘若有個好歹，你們這幾個崽子俺養活得了哪一個！快給俺磕頭，磕呀——」 0 s7 `8 N+ W5 l, u . j, F8 W" |; u1 B+ ]; P 孩子們不等明白過來，腦袋已被一一撳到地上去。幾個小的嚎哭起來，大姐一個趔趄，懷裡的病人也順勢一歪，摔落在地。她趴著去抱娘，搖一陣，哭叫：「娘！娘恁地了……娘醒醒，好心的大爺大娘救救俺娘呀！」 : e8 `4 W- C- g& J1 u+ T- H, _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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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父親朝門上重重地磕頭。幾個小的學姐姐的樣，也磕了起來，口齒不清嚷成一片。客店門前登時兒啼女哭，震天動地。只有一個最小的才不過兩三歲，不懂爹和兄姐都在幹啥，顧自爬到不省人事的母親身邊，扯著衣服撒嬌：「娘！抱！爹打，娘抱抱！」 , {! I, X% a1 u7 b2 k$ C' S, p) X8 I* a) K& j
夜明的手指緊緊抓著窗欞，這稚嫩的嗓門猝然入耳，恍如一箭穿心，冰涼涼貫喉入腹。那銳利生了銹，刺破重重年月，重重又重重的塵封了的記憶……她整個人被那疼痛刺穿，一瞬間，不能呼吸。冰冷的窒息沒頭沒腦包住她。 ) e* E! i6 P9 H0 a$ Z. Y9 c: R: t$ t5 o! O; k
破窗紙在眼前，被風掀起，呼啦啦地響。死去的蝴蝶，死去的翅膀。灰的，黑的，一層一層。它們紛紛撲到她臉上來。 " D# v4 a+ Q& U, p# G2 _; Z( N* n- w* `
她不知道這裡的掌櫃與其他住客何以如此忍心，竟能坐視不理。燕雲今日帶她投店，草草安頓下來便去了，他有時會像這樣短暫地獨自出行，從不告訴她去哪兒，只叮囑她關緊房門，除了他親來叫門誰也不要給開。外頭無論出了什麼事，都別管。 J3 N c( ~& |: 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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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亂世。他說。 6 ?4 m% c" S+ f: ~1 g" L 9 |% o: V0 O; E9 g9 t 然而她受不了那哭叫著娘親的孩童的聲音。銹的箭頭在心裡攪。一層一層，灰的黑的。腥的冷的鐵銹粗糙地掛滿了心壁，四面的回憶，十面埋伏。她沒地方逃。 # r9 Z8 S3 `1 n& Y; j p " a; U4 h" O: R 夜明一隻手蒙住嘴巴，無力地跌坐到地上去。片刻，掙扎著起來，去桌上端了吃剩的飯菜，又忙把包袱裡頭一陣亂翻，將幾個硬麵饃饃盡都拿出來，走到門口想了想，又折返回來，推窗輕喚：「快別哭了，這裡有些吃的，快拿去跟娘一塊兒吃。」 1 H; v9 V% S" g+ g / ] d/ M) j, w" {. m8 C 孩子和大人哭聲戛止，隔著十來步遠，一齊舉頭望來。嘴巴半張，臉上仍有幾分麻木。除了那最小的仍然專心致志，搖晃著母親呀呀聲喚，頭也不抬。夜明在十幾道目光的注視下勉強笑笑，招手叫那大女孩子：「來呀！拿了去給娘和弟弟妹妹吃，還愣著做什麼——」 4 I2 ^. {0 T: j: u;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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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像是剛醒過來，忙的又磕了兩個頭：「謝謝大娘！謝謝！」扭頭欣喜地喊了一聲：「爹！磕頭真的就有人給俺娘吃的了！」 ! y; e, v* U7 D$ ~! ]
) W5 M" }0 D2 K. v 爬起來便奔來接了食物，抱著，拔腿跑回去，蹲身先把一個大饃塞與最小的弟弟，然後扶著娘，將軟和些的菜蔬掰開嘴餵進去。剩的，幾個弟妹蜂擁而上，霎時搶了一光，各自鼓著腮幫子狼吞虎嚥起來。兩個男人站在那兒，愕然看看孩子又看看窗口。 8 }* C( n5 Z# q: ]: @* D: d: U5 m0 u/ Y, _7 y- O
夜明臨著那低矮的窗檻望向他們，眼眶裡似有灼熱刺痛的東西生出來。她沒有淚水，心裡卻加倍地難受。食物總共就這麼點，眼下已經分光，兩個大人連同那懂事的女孩子都沒得吃，但她也再沒別的了。待要出房問櫃上再要些，見那病人人事不知，女兒把飯菜填進口中也嚥不下去，遂先回身向桌上把剩的半壺粗茶拿起，轉回窗前道：「來，拿這茶……」 8 j* J: ~' a U4 b: S0 [.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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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還未說完，腕上突然一緊。只聽到那茶壺嗆啷啷摔碎，人已一頭栽出去。天旋地轉也似，她被從矮窗裡生生拽出，著地處兩掌先是一痛。 ; j6 S( V/ j4 p) ?6 V* Z 4 G9 h7 `$ y' c& }: v2 n* q 夜明按著滿地碎瓷片撐起身來，聽到孩子們的驚叫與他們爹爹的怒叱：「你這是做甚來？你發了瘋麼，這大娘好心給娃們饃吃，你做甚來跌她一跤？你這惹禍的畜生！」 7 U/ u5 J) Q# B 0 M2 }7 J+ w. J# t! [4 W* u% W 黑瘦漢子揮拳打去，無奈餓得虛了，給他兄弟一架反後退幾步，險些坐倒。 ' @8 ^& E, q- d7 h5 T6 y$ K9 b $ p% A& |1 Y9 ?, v! t 「哥，這荒村野店的，往前去幾十里沒有人家，不吃不喝，你頂得住嗎！」 , {% R6 ~% \% b6 t0 F. `# A' o
+ E2 V6 P: c6 e2 S5 G 他愣了愣：「頂得住！只要娃們和他娘吃飽了，俺兩個漢怕什麼。等會歇過來……」 4 {. n s2 Q8 b% ?) `1 d
' ?5 E+ q, ?4 c' i1 o. w 「頂得住個屁！」年輕漢子吼道，「你受得了，俺可受不了了！這一道上一口糧沒吃，駱駝也頂不住了！你瞅這老狗掌櫃見死不救，你敢保到了前頭還能有人給俺們飯吃麼？」 ( g3 v4 g K: t$ Q! s3 U# S7 e ' j# ]" u9 Y: M 兄長聞言結舌，他又道：「俺是撐不了幾里路了，過了今兒，不知還有沒有力氣掙命到明兒，俺倆一死，誰管俺嫂，誰管這些娃？他們一個一個的不都餓死麼？」 7 T, q9 S8 ^; ^6 e. ]. [! W" Z
9 I V6 K2 a' ^0 d- j 他步步緊逼，直問到兄長臉上去。紅了眼，形容可怖。黑瘦漢子又退了兩步，忽然瞪大眼睛叫道：「你想幹甚？你想幹甚？」 2 k: P) d0 r5 Z4 E3 s- X: ]4 G4 W( F
/ U' w& H# Y, W' o. p5 }" V# t 「哥，你捨得死，你可捨得俺嫂、捨得這些娃麼？這道上多亂，沒了俺倆，他們不叫狼吃了也得叫人吃了！俺家斷了根，絕了後，你忍心？」 ' d8 x& C( W. o P' I2 L* }8 P( ]9 s E0 D+ k6 y
他一手指著地上的女人孩子，臉上筋暴起來，嘶聲吼叫。夜明還未聽懂兄弟倆為何爭吵，臂膀上又是一緊。年輕漢子使出吃奶力氣半拖著她，逕往荒地裡走去。 ! k$ R) [- y y: L) o% N) T; v3 r( z/ t& ]
夜明極力掙扎，伸手去掰那鐵箍般箍牢在臂上的粗手，身後做哥哥的早一頭撲了上來，撕打著兄弟：「俺不讓你幹這沒人心的事！畜生，畜生呀！你還是人麼——」雖是拚命，到底不及年輕人力壯，一個踉蹌又被掀翻在地，摔得爬不起身。孩子們大聲號哭起來。 3 j" H. h6 _3 c+ `/ d+ { B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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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不知這男人要把自己怎樣，惶急中一口咬在他手上，齒間嘗到了腥鹹的味道，但他竟不鬆手，彷彿不知疼痛。她心裡忽然極大地恐懼起來，好似睜著眼走進個荒誕的噩夢，一切都顛倒錯亂，摸不著出去的邊界。這無緣無故拖著她向野地走的漢子，像個瘋子，更像殭屍……皮包骨頭的堅硬的手，麻木的不知疼痛的肌肉……啊，這人世間鬼魅橫生。這是人間麼？ . z, ?0 e/ \# w
4 i- g* g' G' _$ ?: F9 s$ G' F4 A1 x 悄悄打開一條縫的旅舍大門嚇得砰地一聲忙又關上了。那漢子低頭對夜明道：「大嫂，俺知道你是個好心人，你不忍看娃們餓死，你就大發慈悲，救人救到底吧！俺一家子若僥倖得了活命時，日後供起你的長生牌位，一生一世奉養。」說著抽出把刀，將她摜在一叢灌木後頭，俯身下來。 " X0 h6 a/ m& D$ R% \; o ; H' H* a' x& K% u! v" S0 y T 夜明心裡此時像是魘住了一般，恍惚還與那漢子撕扯著，動作卻如同夢遊，緩慢而且吃力，自己不得作主。她手上的血染在他的爛衫上，眼睜睜看著他彎下腰來，一張臉越湊越近。他對她說話，彷彿極誠懇，老實的莊稼人的口氣，還帶點羞澀……他嘴角泛起一絲獰笑。 i% W. i. C% u, Z& k2 y
% s( m0 r; o; \' R. F8 a0 ?' W 夜明舉著她流血的雙手仰望。燕雲站在滿地打滾的漢子旁邊。這一次她看清楚他掌中刀，烏沉沉黯淡無光，刀身闊大平滑。一滴殘血順刀刃流落，所經之處明淨依舊，並不留半點痕跡。 2 ^; f' g( a. _5 c0 R1 f4 y% B; f B& {0 Q
: | Y8 b* t. `. i" ?! e* B8 Z/ P+ }4 k 血迅速地滑過，滴在枯草上。這刀的末端是平的，沒有刀尖。竟是一柄斷刀。 * I. p" u F1 `2 a$ M'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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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氣浮動。燕雲揮刀向那漢子頸中砍下。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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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k( I$ B. E( l4 ^ 夜明縮在炕角，垂頭自用布條纏裹傷手。她不敢開腔，燕雲遠遠地坐在炕的另一頭，並不看她一眼。7 ?: g7 q5 K; g# ~+ I
$ \* L8 s8 A# |) p( N9 j 自從晌午她攔住他沒讓殺那斷手的漢子，回房後他就不再跟她說話。回思起來，夜明也不知道當時自己如何能有那麼大的勇氣，膽敢起身去拉他的手。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尊，況且他殺的本是要殺她的人。 7 [( X$ B2 n- w% I7 Q 0 X' D! x5 H) A, _) `( ^ 只記得他的力氣猛得驚人，猛得已不像是人的手勁，成了一種速度，成了風。她的手堪堪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燕雲突然低吼出聲，當胸一掌向她推來。 : e8 L9 N. m! r8 J3 M" Q0 w7 k$ |0 R* T2 b+ F1 `
夜明與刀同時往相反方向跌開。那刀滴溜溜直飛向後去了，無聲無息插入土中，直沒至柄。她摔得渾身骨節都要散開了似的疼痛，雙手抱著肩，爬起又俯倒兩三遭，而燕雲理也不理，返身走開。他腰間革囊骨碌滾出一個東西來，落在地上打了幾個旋兒，又教那趕來救護兄弟的黑瘦漢子驚叫起來。 7 s! C: ^) M7 ^, @ K) c$ k- W& e, B- M+ U6 H
夜明搖搖晃晃站在黃土撲面的風裡，燕雲取了刀回來，大步跨過那顆血痕猶濕的人頭，走到她面前。 8 s6 P( o& [, i5 l1 { 9 G( l/ H% u- v2 P( ` 他漠然地看著她。3 y3 T% u8 q9 N( G r* j, N. Y&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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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舉衣袖擋住風沙，擋住他的目光。血像一些小蛇爬在她白皙的臂上，像雪地裡艷紅梅枝。蜿蜒倒流入袖子裡去。她輕聲道：「這家人是逃難的，好些天沒東西吃了，其實……也怪可憐的……你寬宏大量，就饒了他們吧……」 ' e( g* z5 n) m( u0 |* ?9 o0 ]( F4 Z9 ?* H" G d6 P' f) K# k
她咳嗽起來。沙土一陣一陣，兜頭鞭打。 1 B0 Z$ s# Q3 d+ f6 k6 Z" z! A2 _1 @" V) C$ P) p
燕雲冷冷地瞅了她半天。 # Z4 f$ @8 @' X% `2 D! f6 ? 7 C/ [# l- V0 W. x 「不知道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他說，「這人要殺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來殺他，我不管了。」 4 ~; S) E g0 u! N2 n; |9 B" b & z. |& k5 m+ C3 E' k1 R- D$ O' a 他把刀向她遞來。夜明倒退兩步：「……我下不了手。」 8 d5 V9 D4 M1 \+ a- m: B8 c) {5 L) o7 \* e' Z
她低頭囁嚅。風迷了眼，借此不看他的臉與他的刀。燕雲的眼睛卻像是不怕風沙的，堅定而銳利，他掃了一眼夜明的手，收回斷刀，掉頭走入客店。% W U& j; G/ Z- `. p8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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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忙催那黑瘦漢子帶了兄弟妻兒快走。誰知燕雲又大步走回，後頭跟著戰戰兢兢的掌櫃與兩個夥計，各自捧了飯菜湯水。他用衣襟兜著一襟硬饃，手一鬆，嘩啦啦撒在傷者身上。 7 Y* J3 z2 S7 Z1 L- e5 ]9 C 0 N3 ]4 U1 V$ [! C 又拋下一個小瓶。孩子們轉動著恐懼的眼睛朝上望著，一聲不敢吭。9 h! y) m& X- ^( o% C
( U# b, z) C& D7 b5 } 「這是止血藥。吃飽了，帶著乾糧，走。」/ o. y/ ^5 Q#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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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一把拖了夜明回店。掌櫃帶著夥計小心翼翼繞過那人頭，放下飯菜，忙轉身顛顛跟回。) e9 t8 O3 W0 n; B5 B)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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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月啊人都沒了活路了，人吃人的事哪兒都有，唉……野獸也不如……聽見逃難的來了我們都不敢開門，兵狠，逃難的也狠呵，人沒了活路甚都做得出來，兵是狼，逃難的是蝗蟲。夫人到底不聽勸，心腸忒軟，方才嚇得我們……」掌櫃的一路搖頭，囉囉嗦嗦地歎息，「這年月人跟畜生沒什麼分別，亂世呵……客官爺您心腸恁好，夫人心腸更好，好人有好報呵，夫人日後必有後福的，神明保佑二位大富大貴，百子千孫……」6 N( B7 l) G- L7 ^
6 S; a/ `/ d. L& l5 |& f E( {; ^( q 燕雲扶著夜明，扭頭看了他一眼。掌櫃嚇得立刻閉嘴，哆嗦著忙關了店門。兩個夥計更不敢言語，風聲嗚嗚，外頭不知哪個孩子又哭起來。 & t5 U' O0 V R+ x, V- m. o }+ r6 Y$ C5 K- E, [; C
孩子的哭聲順著風流去。漸漸遠了。; e: P4 ]# B( D- e& A;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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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眼前總是浮動著那雙孩童的眼睛。那樣清澈、明亮、無憂無慮。孩子不懂事，不知道這人間有多苦。浮世悲歡變幻像那海浪，舔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蒼白苦鹹的鹽鹼，誰也逃不開。只有孩子的眼裡掛不住任何痕跡，永遠那麼歡喜，如果哭了，眼睛洗得更明亮。多麼好。5 O5 p; V# @! `+ G5 c' w7 E; R7 H2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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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眼睛……這世界就是個海，人海，苦海，茫茫無邊，翻著湧著，把眾生吞吐，最終流去了一切。只有孩子的眼睛淹不了。永遠是浮在海面，清澈地發著光。 % G& q- v$ C7 K% \( h/ {. k$ B6 z
歲月也是個海。夜明以為她能忘了所有，一些東西沉沒在黑暗海底，化為泥沙。但五百年前一雙孩子的眼睛卻仍然浮著，浪濤起伏，她能看到它，在那兒發著光，歡喜而信任，望著她。% O6 L. ~1 s7 o6 \; Y" U
, u2 a- ~$ M$ @$ q& P2 _ 她掩住了臉。若不是今日，幾乎忘記五百年前她也曾是一個母親……啊……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孩子早已老了，死了，埋在墳裡變成泥土，但他的眼睛怎麼還活著。穿越茫茫歲月，永遠望著母親。 9 d: n8 b) z: N) v # Z O) @, S' s" c 彷彿又聽到他呀呀喊著娘的聲音。她離開時他八歲了，但在她心裡，他好像始終是那個才剛學會說話的嬰兒，爬在床邊對她嬉笑，粉嫩的小肉團兒，心肝寶貝，柔軟芳香。 9 Z* W* S( F3 j6 | % [: f9 ^" v6 N' W2 ]8 J3 Q8 Q 她的孩子呢，在哪裡？9 p5 z+ d$ j/ N) Z7 s/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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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 + v4 B8 I" V1 L* B* s# W. L( g$ s1 \# e. B' V- I/ w0 x
在暗淡的天色裡燕雲轉頭望向女人。她縮在牆角，傴僂著脊背，偶爾靜靜地抽搐一下，不出聲。然而他確實知道她是哭了。這瘦弱蒼白的女人這樣安靜，許多時候簡直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彷彿很小心地不替人添麻煩。他不瞭解今天為何她會如此反常，固執地阻止他殺死那意欲把她當豬羊般果腹的惡徒。想起來後怕——她差點就死在他的刀下！當時不覺得，過後他才發現，背上竟濕透了一重冷汗。8 T. H* r3 i7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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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默默地坐著。他的生命裡是斬釘截鐵，刀、劍、血與火，江湖就是殺或被殺，從無二話。豈知今日被迫做出這婆婆媽媽的事來，都是因為她——對這個過分柔善的女人難免有點不耐煩。他覺得自己有些恨她。 ' x. J1 }% y9 {; g : \4 f4 I: @4 g' ~" H# u7 o/ b 她像是明白他的感受，也不來招惹他，躲在角落裡一動不動。脊背的弧線單薄流暢，一根，在暗影中格外分明。她看去如同絲綢剪成的一個人形。燕雲看到她掩面的雙手，一隻已包紮好，另一隻卻才裹了一半，餘下長長的布條順著手臂搭拉下來，在暮色裡像根枯死的籐。想必自己給自己裹傷比較吃力，那只已經裹好，再要替另一隻包紮就更不靈便了。但他轉回頭來，並沒有去幫她一把的意思。& Y/ d* K) T% S* q/ Y! U"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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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了，風更大。這兒的天色永遠如同黃昏，白天與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未開的遠古時候。外頭飛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戶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層砂粒。燕雲突然起身，點亮了燈，喚小二送一罈酒進來。 R- F; T' y8 }0 K7 X 3 X8 E3 p8 e0 H 晌午的事情之後，這店裡的上下人等不免對他越發敬畏。不多時夥計陪笑進房，不單酒，飯菜也一併送到，還慇勤地放下兩隻粗瓷大碗，輕手輕腳掩門而去。 % B& l- b2 u' c. h! n" d' ^/ o$ ^6 l" V- J( a* Y1 v& j9 w
夜明卻有些疑惑。此時她身上的傷已好了大半，每次換藥不須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藥了。燕雲從不喝酒，他的生活簡樸至極，日常只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開水。桌上燈盞搖曳著豆大的紅黃的火，窗上破洞裡鑽進股風，倏地吹滅了它。燕雲把燈重新點燃，挪至風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閃爍不定。在明明暗暗的光裡她望著他拍開壇口封泥，滿滿地倒了一碗。她以為他真的要飲酒，但燕雲放下酒罈，忽然挽起褲管，嗤啦一聲撕下塊衣襟，在碗裡蘸了蘸，向膝上塗抹起來。* d3 M5 M% B* o6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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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不禁問道：「你怎麼了？」 . Y1 i/ Z) g$ e 5 \1 r% ^+ S9 ]: N4 [# a9 x3 M& b 燕雲沒回答，只是埋頭捏著那塊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著膝蓋。酒氣摩得熱了，越發濃香。他專心致志，不一時腿上皮膚已紅得發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似乎累了，就那麼把濕布往手心裡一團，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側躺著，兩腿蜷縮起來。夜明不敢驚擾，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雲躺著也不能安穩，不停翻來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輾轉難安。 - y0 u4 V' F+ W8 Z9 E/ T* P- Y3 a3 |5 O# T8 A! B
夜明悄悄近前，抖開被子，要替他蓋上。誰知燕雲陡然翻身，她手裡不由一顫，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臉。% w! V% K7 w8 x6 W- C
; ]9 J2 }1 S) O$ R% z 「你……你怎麼了？」她呆了呆，又問，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嗎？」( m8 D: K. p" s+ d. z8 A U(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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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揮手把棉被掀過一邊。他的臉出現在那大紅大綠的土布被面之下，雖是見慣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當地。眉目斑駁的男人面孔，粗糙而離奇，不是人世風景。如同憑空落下巨大隕石，磅礡呼嘯砸進她的眼裡。他的臉與其說丑，不若詭異。好似天地初開之時他便已存在於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邊，顫聲道：「你身上不舒服，是麼？」$ P/ U! @7 F8 F& m h3 i
& t$ |7 H+ l5 J7 E2 c" f 他看她一眼，隨即轉頭，慢慢地說：「要下雪了。」 7 @' X# O3 f5 B! k% i 1 R: l+ o- |3 L: v 「什麼？」夜明又怔了怔，為這答非所問的回話。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風儘管攪著黃土肆虐，卻是一無所見。她隨口問：「你怎麼知道？」 8 ?/ r D1 Z4 A ~$ l, g n' I6 I+ N* d2 V- Z( p 燕雲道：「我身上各處的關節在痛。遲則明早，一定會有一場大雪。」, D3 t7 L5 `6 K! v
- ?2 [! R3 G0 c' S4 h! s 「你……」+ N; @/ {* D" h4 |, s' s
+ f- E0 I" B: X" S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著窗子，像是自言自語：「小時候練功落下的。若逢變天，全身的骨節就有點不靈。明早的雪想必特別大。」% e* I' l K& N6 O6 Z
) X- e- ]7 A2 q/ n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會不會好些？」頓了頓，又問，「——你痛得很厲害，是不是？」 " l2 \) S! y, j+ G 6 W- {6 @, Z% _+ L0 X q 「也不是很厲害。略微有一點罷了。過幾天自然會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亂得很。」他淡淡地說。然後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面前，手中布團沾了沾，又開始擦拭起來。. `* h8 E9 S8 v9 T
9 e! Q* T3 \, T& ]+ M4 Z+ j: _+ I' J 夜明冷眼瞧著，見他雖然輕描淡寫，行動確實緩慢而吃力了許多，每一抬手彷彿牽動渾身的骨節，吱吱咯咯地銹澀。他這樣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厲害，不然不會帶出樣子來。# S, M; A( T; `9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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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來。」她突然伸手去搶那塊布，燕雲手掌一收，緊緊地攥住，掉過臉去，粗聲道：「不用你管。」 8 x6 m5 B% D1 e5 C# u$ \ : v( q, H6 B9 `6 m9 }4 H( m0 i; K 她靜靜望了他一會。 1 u. ~' M- U! o# q- j5 H9 v9 y + s h5 T0 d/ S' x/ B 「我替你做點事，這不行麼？」她心平氣和地說，然後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塊來，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說，左手輕輕按住他的腿。燕雲背著臉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聲傳入耳中，跟著腿上一涼。幾根柔軟的手指搭上來，若即若離，輕若無物。她指尖兒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濕了肌膚，在她的指間來去愈來愈熱，愈來愈熱，一股熾燙淪肌浹髓直燒入骨頭裡去，燒透心腑。像烤紅了鐵烙，烙下無法磨滅的印……但她的手指，卻依舊是涼的……他只是低著頭。火苗呼的一下躥得老高，又暗下去。黃土坡上人家喜歡的花色濃烈的被褥，靛藍底子上翠葉密生，碗口大絳紅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剎那。有只蝴蝶停留在花朵邊緣。 - ^2 s# b1 Q0 a! d" Z$ N0 \/ H1 s6 m: _& a' y, Z, Z/ |
她的手指來來回回，掠過他的身體。女人的香，又淡又涼。她手上半褪的布條蘇蘇搔著腳踝，一不留神，纏在上頭。一副天下最柔軟的鎖鐐。夜明俯身細心地將它解開，指尖在腳腕上輕轉一遭。. m3 s4 l" d, g, T$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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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也痛吧？」' H2 W4 N5 N7 w5 f#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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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搭腔。她也不再問，替他除了鞋襪，把兩腳腳踝也抹拭許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兩下裡一樣冰冷。; |/ V5 h6 W" n N/ T4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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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解開他的衣衫。脖頸、肩膀、肘彎，一處一處地依次擦過來。燕雲赤裸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擺佈，像具死屍。但覺肢體無處安放。夜明垂著眼，目不斜視，眉睫的影子落在面頰上，絲絲分明。9 t$ s1 V1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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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向一側擰著脖子。然而一綹輕淡墨色忽飄蕩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動，無力地悠了幾下，欲靜不止。似那三月裡百丈游絲，軟煙醉霧，搖漾春如線。 ( O7 s0 y7 i8 n0 |' m" o0 I, F: c% } _
一隻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過來挽起了那綹散落的長髮。婦人家盤頭嫻熟之極，一壁還替他擦著，一隻手飛快地捋起頭髮，飛快地繞了幾繞，已將它掖回髮髻裡去。不過一眨眼。但他彷彿頭一遭與這女人肌膚接近到如此的距離，滿室酒香裡嗅到她的氣息，於清淡中帶一絲奇異的味道，微苦微鹹而澀……什麼時候，久已荒廢的記憶。: A5 f/ U) o4 B0 K8 x b2 ?, J d3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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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沉默地與她相對。後來他終於想起來，那味道，很像眼淚。 - R0 k. R! l; A, A, m + q9 I4 \# K {: ^% ^# x/ t$ q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過的氣味。在這始終他相信只有血，沒有淚的人間。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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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3 x; P9 X% v/ C# ` 掌心的疼。 7 }/ r: \( P) D5 q# d( p; u 1 Z4 V1 w/ w: O( z% E5 [ 手一次次地伸到酒碗裡去，時候久了，浸濕了裹著的布。緊貼著傷口，重重層層，緩慢地滲入。今兒晌午才破損的新鮮創口，她可以很分明地體會那疼痛，如慢火熬煎。許多年以前她曾穿著宮緞衣裙，妝成只是熏香坐。竟日用一個五更燈，小小的銅盞，小小的火，慢慢熬。五碗水熬成一碗，人說要熬到五更天，而她從清晨熬到黃昏，不為什麼，只為看著那跳動的火苗可以覺得它燒得比她的時間還要慢。放入人參、茯苓、鹿茸，許\多名貴藥材，看它們在一汪清水中蕩漾，各不相干。最後終於變成乾癟破碎的渣滓。一碗濃褐苦澀的藥，她守著它一整天，好等一個人回家來，給他喝。人說，延年益壽。 3 N0 T+ t5 M1 d- J" i1 z7 D5 x. L5 K m1 T" q: g. X
她要他延年益壽。那時她竟以為有人可陪著她，直到生命的盡頭。但誰能陪誰一輩子呢。她的一生一世，那麼長，沒人陪得起。, ]" Q1 w0 T: [& F1 R
E+ v1 I& C: O, \0 H8 w9 ~" ` 都死了。啊……生命中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去，而她活著。連珊瑚也死了。她還活著。- ~+ E$ ?: M! B$ R5 R9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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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是一碗慢火煎熬的苦藥。從清晨，到黃昏。; _4 @+ N0 W! |1 ?* ?1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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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手。蔥枝纖指，機械地一來一回，在男人裸露的肌膚上摩弄。他身上也儘是疤，跟臉上一樣，處處凹凸不平，瞧來可怕又可憫……這男人不知經過什麼樣的磨難，人之初，想他也曾是十月懷胎，三朝哺乳，父母手心裡捧著一掬新雪般光潔柔軟的小小嬰兒啊……在時光與往事的顛簸裡，終於面目全非。他整個人就像這世上的滄海桑田，已不堪重拾。 + _6 b, h( e4 w$ ?; u5 c3 K% N " e) L; Z" d1 A; a3 @1 ^ 大風呼嘯著盤旋。天地間除了那永恆的風，彷彿也沒有別的。不知不覺，壇中酒只剩下一半。夜明並未沾唇過一滴，然而她覺得頭暈，深夜是一段奇異的辰光，人容易醺醺如醉。最近她好像總是生存在酒的氣息裡，自從遇到名叫燕雲的男子，他帶給她烈酒與血的日夜。 : O# E% f$ L' K) x* e7 M. j9 D2 I& T ( c; E4 _' e4 ]& f4 K1 A/ e- B 酒滲入她遍體的鱗傷。疼痛一絲一縷，慢慢熬進去，熬進去。卻不致命。呵總是不致命……這樣的百折千回……不知不覺，好些天。$ P7 M) {+ U3 p6 `: V8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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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想哥哥大門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盤算……」 + p% T( H9 \+ E. Z; s! O 5 V* u$ q0 |$ g# i! e 號叫的風裡傳來了悠長哀傷的歌聲。是睡在廚房的夥計，學著女人的聲音，把嗓子吊起來唱那黃土坡上世代相傳的女子心事。酸曲兒，這兒的人都有條嘹亮的好喉嚨，在狂風沙的深夜裡聽起來卻是淒厲而寂寞的。他哎了一聲，拖長了嗓門幽幽唱道：「……頭枕胳膊腕腕面迫牆，人家睡覺我盤腸。腳蹬住炕欄頭頂牆，翻一翻身子好夜長。刮起一陣大風點起一盞燈，忘了哥哥的臉臉忘不了心……」4 c: H2 i% e: v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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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著那曲兒，不由瞥了一眼燈火。夜過了大半了吧？不知道如今是幾時幾刻，那彷彿也是極不重要的事情，她覺得天永遠亮不起來了。只有燈盞裡的油越熬越淺，火焰漸昏下去。窗戶眼裡賊風吱溜溜吹著，隨時搖搖欲熄。刮起一陣大風點起一盞燈……可要是沒燈可點呢？她癡想著，迷迷糊糊地向那燈伸了伸手，想看看油還剩多少。陡然發覺燕雲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傾著，倚在她胸前竟睡著了。他雙手還環在她身上不曾撂下。她很瘦，背上凸出的兩塊蝴蝶骨，他十指輕輕搭在上頭，似一群倦來歇息的野馬。 3 t0 A1 O; C' a) A: a+ P/ j( o. F' m9 m. O$ n1 j9 o/ T
夜明跪在他身前。不知道為什麼，心底裡一股酸而熱的氣流直衝上來。她替他擦拭著頸後的骨節，擦著擦著突然兩臂一緊，把他的頭顱攬在懷裡。他是否醒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管。這一刻，只是想抱他在懷中，緊緊地。她無聲地哽咽著。 " O+ y0 ]: \5 @1 Q8 m) M% P# P . Q7 n7 w3 v5 ^9 k3 a; l 燕雲沒有動彈。他的手還搭在她背後，指尖微微一顫，似是要抬起來，然而終於又落回去。 ! M$ L; V( u7 g2 G6 u$ N3 s# [- g Z8 z% D$ _* h
他慢慢地撫摸過她背上八字形的兩條疤痕。教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兒總是摸著它們，嘻笑問起娘背上這是什麼。 * I) g& d( o- |! J2 _! V) Z) M7 I& L* o
娘親，你從前是天上的仙女嗎？這裡生著翅膀？* K6 f* u. ]! a+ S"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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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軟軟的童音在耳邊響起，如此清晰。彷彿從來沒有過幾百年的歲月，深海的黑暗，生死相隔。4 @6 x$ K' n/ E; z6 d!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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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天上好玩嗎？ 7 }9 B$ v/ _* C9 @* y6 `; ]" b" u9 c% b. y+ N
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小手小腳，在膝上癢酥酥地爬……啊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暖暖的奶香味。他在她身邊，一直地。永遠不長大。3 [# n6 B& i9 G2 _" l# q
' C' O$ i: v8 a% I0 q+ \ 夜明啞著聲音問：「痛得可好些了？」 0 W W6 S* Y8 W. _5 a0 F& M, m- ? P) D" ^
燕雲沒有出聲。他把臉深深地埋在她胸前。靜默的時間裡只有狂風咆哮。須臾，那夥計似乎偏要搗亂，故意拉開嗓子咳嗽一兩聲，又唱起來。這一次是支情人相會的荒唐曲兒，他興高采烈，不顧掌櫃叫他回家的威脅，快活地盡力高唱，喜樂無限，顛狂不禁。7 `6 I$ B9 n. A/ A9 f8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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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叫聲妹妹開開門，東北風刮得人涼森森。滿天星星月不亮，你小心走在狗身上。白脖子狗搗眼窩，不咬別人專咬我。半夜來了雞叫走，哥哥好比那偷吃的狗。米湯放在鍋蓋上，大紅被子伙蓋\上。你明天要來早點來，來的遲了門難開……」 2 `* f2 \3 r$ K$ u5 { - v N% ~$ H+ R5 C2 I3 c E6 ]3 w d 他絮絮叨叨，捏著嗓子，和著掌櫃的罵聲從頭唱到尾。夜明靜靜聽著，不知何時，天就亮了。窗屜子上一片雪白，耀得人眼花。 * Q! P9 R9 T0 V8 U' v, ]7 T. P# U3 i7 E
燕雲真的睡著了。她把他的頭輕輕放在枕上，替他蓋好被子。跪坐了一夜，腿有些麻。她下炕來走到窗邊，揭開窗戶。冷冽的風直吹到臉上，撲散一夜宿醉。 ' c& j* \; d/ f0 O( N0 Y3 s9 D4 E O3 S+ f& R8 P0 P3 F; [7 g
夜裡果然下了大雪。外頭一片銀裝素裹，放眼望不到邊。這荒涼破敗的黃土坡一夜之間變作瓊宮玉宇。雪還在下，紛紛揚揚，雪片有鵝毛大。一天一地，晶光閃耀。1 x3 C* e' N! M+ s$ ? o
9 P0 @' ^1 J1 O( Q. C6 W 她把胳膊伸出窗外。雪花像傳說裡仙禽剔落的殘羽，從天上落下來。一片一片旋轉著落在手心。那樣柔軟，那樣冷。( v, J* p/ R- x- \- T4 O2 S w
4 \$ U9 }2 }. j" T9 c7 U 片刻間融化成水。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1 AM
２４ * O: Y3 \# w! X' d% c9 B# ?5 w 8 R' H! l# _0 g- X# j( p) B 過後倒還好，兩人相對，也並沒窘到怎樣。夜明不覺得燕雲待她的態度有什麼改變。日常他仍然淡淡的，不愛說話，也不大搭理她。又住了兩日，待雪化了些，便帶她起身上路。6 Y+ r- z! w' U4 l' |
) W7 r0 U( I5 Q$ X. T 這回改道向東。他向一戶農家買了頭騾子，不知從哪裡又弄了輛破舊的大車來，套上牲口趕路。夜明想那車八成是人家棄了不要的，殘破已極，一走起來到處亂晃，隨時都要散架的樣子，幾乎完全不能用。燕雲自己挖來樹樁，削了些木楔子，把破車重行釘固。夜明卻有幾分意外。沒想到他還有這手藝。她站在一旁，低頭看著他蹲在地下，倒轉那柄斷刀，用刀把專注地將木楔砸進去。她手裡也握著一把楔子，有時幫著遞遞拿拿，讓他幹活能方便些。待修好了大車，他便讓她坐上去，親自跳上車轅，揮鞭趕著騾子前行。' y' Q$ N( L9 m9 U1 ~4 W4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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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準備了足夠的乾糧與清水，此番動身不似先前，竟是日夜兼程。西北道上人煙稀少，往往走上兩三日也只見茫茫黃土，偶有幾個窯洞，可憐地散佈於亙古荒蕪之中，不像住人的所在，倒似一些大號蝸殼，沉默的生物天地風雨裡沉默地存活，彷彿一生也沒有別的目的。能夠存活下來，便是全部。夜明初時不禁疑惑，想著這裡這樣過活著的人們，如何能唱出那麼些濃烈、狂放、赤裸裸火辣辣的曲子來。男女間的情事，無論是歡好抑或別離，都可以用聲聞十里的嗓門直白地吼出來，便是相思也別無宛轉幽愁，想親親就是想親親，想得要死了，多咱見了情郎的面脫了紅兜肚任他耍玩到天亮……那是聽了教人耳根也發熱的葷曲。在一馬平川荒原上衝著天盡力一喊，有多遠便傳得多遠。/ G7 g1 c: f! x1 S s9 S1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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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正因這荒蕪，才有這樣格外癲狂的歌謠吧。祖祖輩輩的人們，一生一世守著昏暗的窯洞，出了門走上十幾二十里許也碰不見一個人……人的溫度，血的熱，只從這最原始的慾望裡方得釋放……愛一個人幾乎是惡狠狠的，什麼情緒都是烈火乾柴，不留餘地。那粗獷高亢的喉嚨，狂喜簡直喊成悲哀。夜明坐在車裡，搖搖晃晃，揭起骯髒厚重的藍布棉簾子。看不見唱歌的人，也許\他在老遠的地方，一嗓子扔向天際，聲嘶力竭地絞著沙土呼一下捲過她面前……那干冷的大風裡她只看見燕雲的背影。他坐在轅上趕車，一天也不回頭看她一眼。% c5 b; ~7 D6 C Y( o/ p1 H
: f% T" F4 m5 u. m1 u 夜明覺得自己像個冰雪人兒一般，就這樣嘩地一下，碎裂了。變成晶瑩的流體，融融洩洩。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來。 / m# x9 n0 [* b$ l+ m9 S w/ O; c: ^- H' e 流光裡浮現燕雲的臉。他搴起車帷，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道：「你願意跟我一起出海麼？」 ! o( B0 A1 T5 r3 C) t U $ m; P4 j5 B. H3 T. I 夜明抬手擋住車外排山倒海湧進來的清晨。淡綠色晨光輕柔縹緲，於她卻似當頭傾碎琉璃寶殿，煌煌光華燦爛，劈頭蓋臉地扎來。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見不得天光。3 h. T8 |+ P0 t4 J/ q- c
9 B5 z/ S D _& _* E8 G1 s9 D4 { 「我們……這是到哪兒了？」她顫聲問。 9 l9 q, \) s. ?; b- j; x7 `" b* g! |" }$ w$ _, z9 e1 F
「過了幽州。快到渤海灣了。這裡叫楊花鎮，我才剛打聽過，離海邊還有十里。」他探身入內，兩臂穿過她身子底下，輕輕橫抱起來，一面簡短地說，「我要出海辦些事，你可願意跟我去？」 $ `3 b& ~: R4 |& }/ x+ r/ { : G# R, m: G2 ^3 H; z- t* h M8 }- p 她由著他抱出車去，那些話聽在耳裡，倒像是夢魘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週遭人走來走去，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動不得一個手指頭、說不得一句話。他已將她抱在手裡，站在小鎮一條背靜的街上。這時分天剛濛濛亮，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鳥兒撲喇喇拍翅，衝破濕寒空氣飛去了。偶爾鳴叫一聲，如夢如寐。 * B* F: l7 `" m/ m' ^+ }9 o# m5 u& {, p) s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氣。風裡彷彿挾著半干的鹽粒，掠過皮膚，留下終日微黏的潮氣。 ; Z4 z# ~ {/ E2 D! L; O ; a% E( i9 G, b! G' C$ O" p 像一縷返魂香過。夜明雙手攀在他脖子上，轉動著眼珠。裡頭，湛黑深處一點墨藍的瞳人，漸漸恢復神采。 & d6 c. H# X2 V$ U; `8 ^4 b * s0 ]) K& P' D# @! |; l 她的魂魄回來了。她無言地望著男人，點了點頭。一陣濕風吹過，長頭髮呼呼地飄揚起來。/ q" Q7 \, T" T( t0 h/ M
0 R% Q d3 J0 ]) D; M7 A 此日。他將她救出熔岩火獄。. c }1 a6 C2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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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不累？該進去歇歇了。」他看著前方，揚起手，鞭梢兒在空中虛虛一抖，爆出清脆聲響。如雪地裡枝條上輕坼第一朵梅花。9 f( w3 j8 D; f5 _%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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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著搖頭。才不過半個時辰。自從來到這小鎮，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來，簡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裡頭，執意要和他同坐在車轅，讓那鹹濕的風暢快地通過她。燕雲擔心她久病未癒，難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著車轅，輕輕地向一邊推他，叫他騰出個座兒來。燕雲略帶驚諤地望著擰起眉毛，似乎有點不耐煩的女人，一時她又轉到前頭，伸手拍拍那匹騾子的腦袋，認真地盯著它溫順的大眼睛彷彿頭一遭看到它。從沒見過她這樣輕快的神態。這憂鬱、隱忍、弱不禁風的婦人，怎麼忽然間年輕了十歲，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舒展開來，濛濛透露出橘色暖暈。像一座冰冷絕美石像，被仙人點化，她手牽裙袂從座子上走下來，一個旋身，活了，呼吸吹動著髮絲……啊，她向他走過來……燕雲側過頭，身邊的女人瞳孔裡閃爍著明亮濕潤的光點。此刻，她與他同駕而驅，並肩而坐。春風鬢影，楊柳如絲。 + {( u" w5 E5 p: G: L # Z/ ^( A, u# A0 I 燕雲盡量向邊上挪挪，讓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勁風掠開迤儷纏繞到眼前的柳條。水氣濕潤之地，雖是塞北，萬物生發得早。道旁高樹，那枝條上葉尚未萌，卻已隱約透露一點青意，千條萬條，繚亂飛舞。人與車馬，彷彿穿行於細細密密雙絡絲網。 5 m+ u2 r3 ?- W5 w! Z& o/ O& ` ( }6 I" d/ E* ~" y 他們在道邊一個飯鋪停佇片刻。這鎮子雖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氣晴朗，鎮上有人裹著棉襖，兩手筒在袖管裡，三三兩兩踱出來吃早點。老人要碗漿粥爛飯，就鹹菜，瞇起眼睛，緩慢而安閒地咀嚼著。 1 |3 P/ q, S) G# f" _; I% N) B- A1 }
燕雲要了壺熱茶與兩個饅頭。店家遞過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時雖吃不下什麼，他命她多少喝一點茶擋擋寒氣。 , P3 T4 @% f, u2 O- e) [2 Z 6 N* f& H7 O% i2 x! N) W3 z! ]: q: e+ K 夜明把手攏在碗上取暖，遊目望去，見門外走來兩人。年輕的女子荊釵布裙，衣上還打了幾個補丁，卻是十分乾淨，神態亦端然安詳。滿頭烏髮一絲不苟齊整地梳挽好，青絹相裹。她低垂著眼簾款款走進鋪子，向眾人福了一福。身後跟著的老婦人取下背上一長條布囊。 5 K3 w# _* I, A1 W/ N& N- J, U! |+ M- U: ]9 `6 j8 n. n; O% x
原來是賣唱的。夜明想著，只見老婦打開層層舊布，取出一張七絃琴。顏色黯淡陳舊，夜明不禁多看了兩眼。音律之道她雖不通，不懂這琴是否什麼焦尾斷紋的稀世名器，但當年也曾聽說，尋常流離於娼家酒樓的賣唱女子所彈多是琵琶，偶有銀甲按箏者，已被視為風雅、幽嫻、非同於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這七弦古琴她卻只在內室，隔帷聽一位士大夫撫過一曲《流水》，於某次雅集之會……那是「他」的朋友。她還記得當時一曲既終，滿室文人墨客，拈鬚稱賞。難道如今時移世易，這樣的琴也可用來佐酒伴座、為民間的俚歌陪襯了嗎？8 T; V: T" Q* q
0 l9 B8 @* F/ [8 q+ X" v/ R4 l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緣，願為眾位獻上一曲。如今春回，萬物萌生，小女子便應景唱一支前朝舊謠《楊柳枝》，有辱清聽，切莫見笑。」* e9 J- Y0 l/ a4 I' I( o, o
+ Y' C, Z$ E7 }! z& s 那女子尋一個空座，待老婦先將裹琴布在桌上鋪好，這才橫過琴來放於其上，又向眾人行了一禮，文文靜靜地說道。卻無人理會於她，寥寥幾個食客，都埋頭專心地吃著各自那份茶飯，把粥喝得呼嚕呼嚕直響，眼皮也沒抬一下。女子卻似不以為意，顧自斂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輕抬手撥動琴弦。只聽她啟朱唇、髮皓齒，唱道： " l& L7 Q, {7 G$ i2 }. A" L ?& b3 Q; k6 N5 l* x
「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黃金軟於絲。永豐西角荒園裡，盡日無人屬阿誰？」 & [* K6 }9 o3 m, R! L9 W6 v8 n / E2 M8 L% z7 r7 _2 { 琴韻泠泠，似水石叮冬，歌聲悠長宛轉，其中更帶一絲淡淡的淒清之意，然而點染輒止，哀而不傷。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繡鴛鴦、怨春風之類相思私情小曲。夜明並不熟知詩書，然而似乎隱隱記得她唱的是從前誰人做過的一首詩，曾被許多人誦念著……她沒想到會在這地方聽到這樣的歌聲。那雍容端莊，平和中正的音韻……隔世的一種氣氛。& ?) O1 m& N* \( Z/ p8 e
8 l" k! O& P7 i' e 夜明有點恍惚。忽然間她像是做了鬼又回來，什麼都不一樣了，但這萍水相逢的賣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氣與聲音一一封存起來，於意想不到的時刻陡然釋放。不知今夕何夕。 8 c4 }+ j0 O) B4 \. }: c2 c# m( t , f9 i) j$ ~ n1 V5 S 她唱完了，仍是無人理會。各人依然目不斜視、漠然地盯著面前的一小塊桌子，把茶飯往口裡送，彷彿世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來。- I1 E h# @7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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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謙恭地讓開道路，讓年輕女子先行，然後將琴負在背上，低著頭跟隨於她身後，往門口踽踽走去。她們走得就像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她們的人、那美妙的琴韻與歌聲好像從來不曾出現在這間小飯鋪裡。對於這裡的人們，她們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著二人，心裡突然恐慌起來。其他人的平靜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這些……難道她們真的只是個幻影，是她自己的記憶？死去的記憶也會變成鬼魂回來嗎？……她不安地在凳上動了幾下，捧著茶碗的手輕輕顫動。 ; c+ c6 s0 \9 |% K1 @ 7 R5 ~- J$ f. h0 y; d 叮。夜明微微一悸，低下頭。0 w2 r/ N/ x# v# w: |2 q+ n( f: M6 H
, g/ r' n2 o% F/ O+ Y 燕雲仍專注地把臉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著饅頭。他喝一口茶，道：「去吧。」1 m+ T! r9 O& e0 n: k$ @$ N!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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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猶豫地撿起桌上的幾枚銅板，看了他一眼。8 ?* R( F# U# \9 q+ S% t7 ^* Y7 P+ z
$ S7 G, {6 v6 I. c2 S* O 「你這個心軟的毛病，是改不了的。」燕雲沒看她，淡淡地說。他好像歎了口氣，但夜明並不留意，她拿了銅板便起身追去，在門口喚住那兩個女人，把錢遞給她們。' m5 d! O( ]6 K' m* f+ {( r!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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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伸手接了。那年輕女子轉過身，低低謝了一聲，便又向外走去。夜明看著她們，她幾乎能猜到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閨秀，金尊玉貴，慣養嬌生，如今卻漂流在外，以琴曲謀生。家人星散，唯有一個舊日僕婦，仍忠心耿耿地跟隨著、服侍著她的小姐。即使她淪落到賣唱，她替她背著琴…… ' j" ^& q/ E5 V" Q; k! g3 Z) [: p3 M. L" O
那是曾經深閨中撥動遲遲長日的心愛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當時只道是尋常，誰知似水流年。9 ~/ [& O+ t: P; [* \7 N1 z3 ^0 U
" ~% o( h9 H: i, \ 夜明看著女子單薄而嫻雅的背影，禁不住輕道：「姑娘，你的琴……很好聽。」 - B8 o; i& G* {: E m5 m0 J0 Y; y% }1 ~5 I, N: y4 O
「多謝夫人。若非別無他途，小女子也不願令此琴隨我蒙塵，辱沒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這一句稱許，小女子已然銘感於心。」她剎住腳，並沒回頭，只答謝一句，聲音安然溫和，並無辛酸之意。遂攜老婦出門，一徑去了。 & x1 C& ~) @7 [! ^: O5 s6 D& _# X# Y8 R/ o+ {; ~
夜明站在門口，倒發了一回呆。亂世中，每個人都有傷心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總是不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誰能夠瞭解呢。 ' v4 Q/ x3 V% q. |+ \5 ~, O, ]$ [ 0 g6 U9 ^. u. x 她回到座上。燕雲已喝完茶，望著空碗，似乎在出神。見她回來，忽然說道：「方纔那個女人在唱些什麼？」0 M1 w. [" g$ p(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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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關於柳樹的曲子。是從前的人做的一首詩。」3 G, \7 ?( k, x; ?9 s* `; @
3 }5 W0 ^# t, n 「柳樹？」他皺了皺眉，「不知在唱什麼，沒有聽到柳樹。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詩麼？」 9 E; ?+ R! g) a! l $ w- L! k! ~0 \ 夜明望著門外天光，緩緩點頭：「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寫了這支曲子……我從前，好像曾聽到過。」 4 X/ B" j( v% t4 ?/ {3 A* I0 n/ {8 y! N2 Q. s k6 I: Y, j
「你認得那個人麼？」燕雲道，「——那個做這曲子的人。」( {- Z% f- p2 \; f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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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不認得。我——只是聽到過。這首詩——曾經很出名。」 # g# w: @0 d) _( k3 ?3 n+ T: a- h1 O. _5 b$ ~# T
燕雲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夜明有點心慌意亂起來。她從千年以前走來，背後是一長串黑洞洞望不到頭的隧道。時間的死去的屍體，沉沉背在她背上。對於燕雲，那是可怕的。她背負著超過他承受與想像的時間的秘密。她不願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記憶裡，街巷間曾經風行過的一首詩，於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歡這曲子嗎？我還記得另外一支，也是講柳樹的，比這個好，我念給你聽，好麼？」% H! `% R$ W7 S' 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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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點頭，於是她念道：「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 K2 @+ w0 P; t) o4 x/ R W Z( C
這是遙遠的北國胡歌，鼓角橫吹之曲。雖然她的嗓音柔軟，一股蒼涼豪邁之氣仍不免自辭句間透出。3 w" T" U' d2 y, a. l6 C/ b#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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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惴惴地瞥他。燕雲很仔細地側耳傾聽著，然後說：「嗯，這個好些。你念得比那個女人唱得還要好聽得多。」 ) m+ n2 N8 k+ \& @' i: W$ p' u+ Z: \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從沒想過他口裡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燕雲卻是一臉肅然，直直地坐著，隔了許久，忽問：「你懂得許\多詩麼？你從前讀過很多書的，是麼？」 ; K" z( ^" j# p' S2 i$ I" L+ ~: @5 ?# `1 W9 h; s8 e4 b
夜明愣了一會，搖頭道：「不，我沒有讀過書。這些……是聽別人說過，我碰巧記住了而已。其實我也不懂它在講什麼的……」' M! N4 p3 z+ X( A7 G+ ^6 `" [
* z4 l0 m5 d! w# T6 N" Z! M; i% [7 g 「我想，你從前一定是一個尊貴的千金小姐。」他突然脫口而出。聽在夜明耳裡，又是一怔。這些時日以來，他們彷彿始終遵守著某種默契，從不曾向彼此問起關於過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長鯨堂的相遇，她既不問他何以會去斬殺那盜窟的滿門，他亦無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他與她，只是帶著一片空白背景出現在對方眼前的陌生人。 " R) R% C+ n% B8 Z& J) Z5 M/ R2 S( i9 c6 `/ h! ~0 B" B
然而今日，他對她提起「從前」。夜明呆呆地看著他滿佈傷疤的臉，嘴唇動了動，卻沒有一字出口。 3 J" e4 f; |+ {; c& K& s; `$ X, `, t0 S, w6 p
燕雲倏地起身，道：「走吧。」 0 N: ~% e8 `2 o+ c) E' S. G- R5 ~) J8 a0 Z0 `
說罷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門去了。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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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 9 n1 D6 ^: L: _3 q6 i+ O6 |' x 7 U6 B+ _( P4 W$ y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車來，訥訥地望著海。此地並沒有她所熟悉的綿亙柔軟鋪滿細沙的海灘。北方的海，黑色礁巖嶙峋矗立，怒濤翻湧如萬馬奔騰，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驚天動地。碎裂的水沫隨風亂飛，迎面撲來。夜明閉上雙眼，深深呼吸那氣味，想要流淚，想要放開喉嚨在這風裡盡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輕輕地張開雙臂。 4 z6 S: I2 A/ E2 M) a) ~- [" ]6 E \- X' B, s, W/ w
燕雲負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說道：「想喊，就大聲喊出來吧。」' ~, Y; }4 o: o+ d* A# ^
- L1 A. Y; b* A5 s/ t9 e% P, G& O 夜明驚呆了。不知不覺，手從耳朵上放下來。她扯扯燕雲的袖口，皺眉望著他。# e# c! j+ b2 n( M$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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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燕雲置若罔聞。他沉著臉一動不動，像與礁石連結一體。 & t3 j; p9 T, v1 w9 l8 d6 S; U3 } , {, Z8 o- ?8 F8 k9 e9 k- q. s 賀長嶺掙扎著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兒！想殺老子，你還嫩了點！怎樣？這黃蜂針的滋味好受麼？哈哈哈哈！」0 B3 Z( A8 r3 V2 {2 \
# P, o% ?: q( T) y, W Z* M( T 「無恥……惡賊，你暗箭傷……」那年輕人尚還未死，怒極罵道。無奈身中毒針，一口中氣不繼，只罵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喚出聲。7 ~" ?2 n" \% i- `1 P4 g Z0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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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老子是暗箭傷了你了，怎麼樣？」賀長嶺似乎頗為得意，磔磔笑了一陣，那尖細喉嚨飄蕩在風中，其中惡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無恥又怎樣？小娃兒，你卻有恥，只是馬上就要沒命了——媽的臨死還捅老子一劍——瞪我做什麼？你想我一刀殺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斬下來，看看名門弟子做個葫蘆在水裡打滾的模樣……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報仇，記住了，『賽五通』姓賀的，下輩子莫找錯了人！」 ; Q8 }( k& s% T# d* }3 a0 u# Z3 |/ z" {
他自齒縫間迸出這些話，夜明但覺一顆心即刻就從嗓子眼裡跳出來，胸中氣血翻湧得難受。燕雲——啊，他如何能夠袖手旁觀？ % |! |/ L- q3 o: g& N: J* c" a6 W! q1 M& R4 p, y" A% `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動。夜明急把兩手抓住他肩頭，輕輕搖撼。一陣風來，滿頭長髮忽然直捲上去。措手不及。$ m5 }5 C: t- j6 [* J1 w
6 r4 |. u7 @# e9 O1 g& f$ J' ?( y6 r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煙，一把漆黑自礁巖後飄舉。萬縷千絲，高高飛揚。. l/ W8 R/ }3 b+ I0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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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攀著燕雲的肩膀，還來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聽賀長嶺驚叫道：「誰——」 ( c7 I8 U4 w9 N2 d + d2 a, x, F5 C6 ], F 她手中陡然一空。- z. I!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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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不在了。! M1 ]1 Y! h( D9 u+ u2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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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呆呆地蹲在冰涼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雲是否縱躍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見。 " T5 n# g: X) D/ g8 k( @' c n% j+ L* [- p7 i
她是個廢物……方纔那兩人的對話聽得驚心動魄，世間如此凶險，她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趕不上任何一個尋常的習過武藝的人類。) g$ ]! D8 ^% @4 r/ {: R'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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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個姓邵的年輕人了嗎？那孩子聽來不是壞人。為何聽不到搏鬥的聲音？他一躍出，一切了無聲息。 " Y" A% k& g2 ^1 Q& X' `8 L+ O! o, Y ( l- n! b- d6 N 想起賀長嶺的險詐與陰毒…… + E8 C$ s, z; u( `+ b7 t8 k& N
夜明扶著礁石，顫抖著站起身來。幾乎用盡全身氣力。 / G3 H) w4 H( w* |8 r) M& S! D) l. r1 O& X' V2 A+ C
萬縷煙絲仍然獵獵飛舞，越升越高。女人膽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懼光的生物，緩緩從黑褐色巖礁之後爬上來。" S, P5 D: e" C9 R5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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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同時她聽到年輕人強忍苦楚的聲音，含混低啞地說道：「在下……在下崑崙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謝前輩仗義出手，誅此惡徒。敢問前輩尊姓大名？」2 D; R8 b1 f7 ~8 N" u5 P4 g9 Q9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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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盡濕的女人，似傳說中化身人形的鮫女，於天陰欲雨時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風吹不動她緊貼肌膚的裙裳。不見天日的瓷白容顏，濃髮凌亂半遮。 - y6 Q Q- F7 Y; y: K7 X: i $ T! g/ N1 ~( i 邵秋空躺在淺水中，胸前被拋下一隻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頭說道：「賀長嶺的黃蜂針毒性不烈，只怕拖得久了，將來手腳會不靈便。這是那廝身上搜到的，應該便是解藥。拿去速速服下。我還有事，這便告辭。」& ^$ L* t' X8 n1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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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轉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藥。這位前輩似不喜多話，江湖中這等身手高強然卻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雖問不出他的姓名，然身為崑崙派弟子，豈可失了禮數？ ' u6 R3 H, u3 x/ }$ x % q1 `( ^+ Z" D# c# k5 r+ E% ~ 他本該掙扎著起身，說什麼也該執後輩之禮相謝才是。 但邵秋空的眼睛越過恩人離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於兩丈之外某一點。. a; Y; E9 b. I& ]5 e* D
' C1 P! T+ @5 b- W) |8 m 那塊礁石後面，濕淋淋地浮升起蒼白的女人。潑墨般天色，密雲湧動，在她背後低低壓下來，如襯出一朵海水裡開出的白蓮花，妖嬈而靜默。 + W( j! h+ U' {( |2 K $ n, ~" D% T7 P! T3 k 仗義出手、誅殺了賽五通的前輩筆直向她走去。7 H% m; B: t% _9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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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慘呼竟屬於「崑崙派」的年輕人。 % {# {' g* G" R% |3 r5 P# a0 t' m9 Y9 {7 f
夜明怯怯地從石後轉出來，粗布衣服貼體勾勒出輕盈線條，她是紙剪的，白描的，飄飄欲舉，不勝風力。燕雲大步迎上，一面脫下外衣，手腕一抖，飛快地與她披上，同時攬住肩膀，已將人轉過身去。不讓她看到賀長嶺身首異處的屍體，橫於海水中，染紅了週遭一片。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 t) H1 h- @$ b" @4 G1 B0 O: q. ?+ _1 O; U7 B* Y( p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見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帶領著離開了。 % X! o, R1 b, N6 k, c; O* B/ `) O L8 Y! A# o
他們慢慢走遠。 * @0 E% l$ i! J2 f3 n, u/ Y; X3 ]1 r6 L; _ 9 C: y) s3 h$ R/ k% x, ]9 i 「前輩，且請留步！在下有一言相進。」+ \2 N% B5 |. H: N2 x$ R6 D
" q0 d4 d% \& v) P3 m 身後忽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燕雲並沒停步，頭也不回，只攙著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過，踏上石灘。 # x, `: v; K- L * ?, k( V! Z1 A 「前輩！」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喚。咬牙撐著爬起，幾度摔跌，踉蹌趕上。 . k' M$ D4 r4 w+ v1 ^# }" [& Z8 p8 ]+ D7 G
「前輩——在下想問，這位——是您的夫人嗎？」" g4 _7 A: T7 t9 o; m2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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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剎住腳步，並沒回頭。 * P( {: R8 R/ S. P( o h ) |7 J5 M; J" _' F& L0 f/ k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他淡淡說道。2 F, Z+ Q9 ?; e5 f$ Y5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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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秋空緊握兩手，黃蜂針的毒尚在體內肆虐，全身經脈但覺又麻又痛，如千萬蟲豸鑽在血肉裡噬咬。全仗一口氣支持著，他面若白紙，汗珠沿額角滾落。要撐住，不能倒。7 _4 r# P; d4 d7 J0 L1 h/ B
" J4 Y) A/ p' Y 此時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來。 5 Y* R4 |1 e' n, Z& z L- a ! X* H* Z& x$ W. V7 ` 崑崙派的年青弟子強忍著非人的苦楚，竭力令聲音連貫下去：「……前輩不肯見賜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輩與本門尊長可曾相識？崑崙派雖僻處西域，論起淵源卻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脈……本門弟子在家師教導之下，除刀劍外門招數外，倒是更為注重煉氣養神……」 1 H2 y# r8 r# V4 G7 Y ; n- d! L8 m Q& V. N# d) q 還沒說出個頭緒，眼見兩人不再理會，背對著自己，又已相攜行遠。男人脫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長又大，不過一件短衫，下擺已堪堪拖至膝蓋\。寬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體似乎不存在。飄飄緲緲，我見猶憐。( T7 {) L% b e0 w y+ o"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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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黑壓壓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蕩漾淺水中。他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裡。" {' O+ }6 v q: W- `) R8 j
0 x3 j( N) Q1 @3 \ 他帶著那些漢子走過來，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還是濕的。把這個換上。」 / G2 \5 S, e. [( R2 a4 e! n; H $ \& k% @5 V4 b" Z0 L 說著遞來一疊東西。夜明伸手接過，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襖棉褲，又肥又大，顯然是幹粗活之人所著。然而十分乾淨，穿上亦可保暖。 6 f. E1 f# x' I/ F- t3 H# I& |: }7 i( t' w
「這衣服是哪裡來的？」她不禁問道，「這些……這些是什麼人？」 * `: x5 u- A u/ ?6 K4 R) ^( N9 I7 I7 b4 h8 |
那幾個漢子垂頭喪氣地站在他身後。不過偶爾抬起眼皮，飛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們身上穿的，與自己手中這套衣服差相彷彿。夜明緊緊地抓著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 T% N3 v8 d2 \ 他……該不會是恃強搶劫平民了吧？ 3 @' T7 h- X$ ?1 ]5 s$ ^! w4 n) [. h" y
他要把這些人怎樣？% v! ?1 i# w. U
" |! G0 s- P2 H% R 她覺得雙手微微痙攣。無論如何，天性中的柔善與怯懦令她永遠見不得屠殺流血的場面，那刺目的紅，衝鼻的腥，總是直直衝擊心室深處的痼疾，掀起隱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許僅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這沒有硬殼保護的軟體生物顫抖不已。她就像一顆被從胸腔裡剝離出來的心臟，在這每天都有人慘死，每天都發生著欺騙、背叛與殘酷的世上，無遮無攔，被迫以新鮮淋漓的鮮紅血肉接受任何人類已視作等閒的傷害。8 E7 H; o, ?7 v x7 v4 n$ q# u
4 O& v; H4 w4 i2 v. K 她見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塵草屑為食的，與世無爭的卑微生靈。 ; r" i. T& |' K" C! Y3 g3 g0 R v) K- Q3 g$ }
然而，和燕雲在一起，卻隨時隨刻都得準備著面對死亡。 6 p6 M; i( Y- I, {( z- U) j $ G" F$ _7 m# `5 j# w# P0 _5 w 他像他的斷刀一樣鋒利。掠過之處，陰影呼嘯。 ' R8 w0 g( t: L8 e1 n7 n" \4 _7 ]1 w& z! ?8 w/ g
她靜靜瞧著那些漢子。他們臉上有傷，身上有血跡。 % s* o# Y+ s' `7 ?# F- d6 \7 c& C$ B) p9 D+ X
「燕雲，你方才究竟做什麼去了？你要把這些人怎麼樣？」 4 y) P: N' x& q! k 2 y" ^# ]- o C3 e/ | 她再次固執地發問，面上有種堅決神情。一如那日在陝西阻止他斬殺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臉直視。+ b7 C3 ]; ~2 R0 y$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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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容顏仿如透明。長而纖弱的睫毛，像是隨時會在風裡折斷。她這麼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變成玉。可以打碎，但堅不可擘。( r1 U( t; Z$ i. _$ g+ g# h
; _: _; \7 t4 c! m 燕雲只盯著那些他捉回來的男子，目光如鷹隼。並沒低頭看一眼這美得不似人間所有的女人。9 W6 _" S, b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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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衣服換了。水氣侵得久了會生病。」他越過她的頭頂平視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時不容分說，伸手將她推回大石背後，「現在就在這裡換上。我等你。」然後把刀一橫，擋在那些男人面前。( p. V i* m! F6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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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踉蹌幾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著巨石站穩。不，換不換衣服對她來說其實無謂，她不怕水氣。 9 w8 X& |2 a5 S" ` 5 O! z/ c; \6 j4 r+ t; e 她從來不怕海水。但——& b' A% b) f/ B
3 V: k# Z" {7 t 燕雲一定逼她換上乾衣。崑崙派那少年的話，他分明聽在耳中。她不知道後來他二人又說了些什麼。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像她是個嬌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 J; m9 ?" b; ?- [8 j" w A 1 O7 [. |1 a2 { L" Y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雲心裡此時究竟作何想頭。他真的從來不曾疑心過她一分一毫嗎？他的話重得多刻意。 7 H$ h9 j$ w+ b" k * ?9 x. `; C P- @8 E1 p; T2 ]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2 U. ?' U G) b. O9 X! j;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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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冰冷潮濕，慢慢移至喉頭解開第一粒紐襻。: x: |" ?3 Q+ I3 d6 Y; V% T: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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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海鹽幫的鹽梟，賀長嶺的同黨。」燕雲的聲音忽在暗影之外響起。頓了頓，又道：「——我不想殺他們。」2 h7 s& a8 H.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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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了一個時辰殺入海鹽幫在渤海邊的總舵，適值幫主帶著五堂中的三名堂主到外地做一筆大買賣，舵中只留兩堂堂主鎮守，處置幫中日常事務。" p) g4 L/ @+ R0 D/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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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將海市、海圖兩名堂主制伏，又擒住幾個香主，迫他們點選出幫中水性精熟、慣能駕駛船舶的八名幫眾，點了死穴，帶回海邊。* ^6 v# F" Q' B* t7 c a: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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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鹽幫向以販賣私鹽為生，坐鎮渤海，幾乎壟斷北方的私鹽生意。間或若趕上了機緣，也做幾票殺人越貨的勾當。卻只是偶一為之，較之黑道各大幫派及當日長鯨堂那樣的亡命之徒，終究實力薄弱，幫內也乏高手，不敢明目張膽，只仗著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多數時候不過勾結其他門派助拳獻策，以圖分一杯羹而已。幫眾有許多也非地道江湖中人，只因官鹽昂貴，朝廷層層重稅剝削，這年月天下大亂，貧苦漢子給逼得沒了活路，不得不鋌而走險，幹這提心吊膽的生涯。百姓吃不起鹽，這些鹽梟雖然橫暴不法，比起官府來卻又好得多了。兩害相權取其輕，故海鹽幫武林中說起來雖無甚地位，在江北的勢力卻著實不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土財主。近來想是慮及樹大招風，恐怕有財卻無強手守護，遂不惜重金結納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士，連賀長嶺這等聲名狼藉的淫賊亦招入幫中。論起來，海鹽幫名頭不佳，其實惡行倒也不著，大部分不過是些不欲坐以待斃的苦人罷了——& I4 v' {( f! x#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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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不必對她提起。6 D4 m# E5 d7 e- L9 J)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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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舶一徑地駛下去，舟中日夜易度，夜明坐在艙房裡，每天看著太陽在西邊窗外升起，又在東邊窗外落下。 o3 X0 l. G" _% s8 I8 ~2 V( k+ j/ J. Y s6 ^; e
不知不覺，已近一月。 h4 q0 g0 E' m8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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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鹽幫眾人兢兢業業地行船，不敢有何異動。這些往日裡粗野蠻暴、一言不合便即拔刃相向的漢子在茫茫大海之中受制於人，也只得終日悶頭幹活，好像他們都是天生的老實人。 6 b/ D0 e% B2 z3 i8 ^0 R2 M+ i1 c! b7 Z
連一日三餐也是由他們中看起來最精幹剽悍卻最寡言的一個親手烹製，恭恭敬敬地端到面前。船上備有大批米面、乾菜、醃臘的風雞火腿等等，甚至還有酒。燕雲不喝，卻也不禁他們飲酒。久在海上漂泊的水手們大多好酒。大海茫茫，風波無情，若不痛飲沉醉，何以解釋憂悶？那些人沒來由地遭此無妄之災，又不知這船駛向何方，幾時能夠平安回家，自然更加愁苦。每日縱飲不已，醺然大醉。9 j4 q# B) ^. a1 i4 ?' A. M1 u
0 i3 G. _% p" X 夜明曾擔心他們如此酩酊會令船隻遭遇危險。但燕雲只淡淡道：「放心。他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 |6 G' t# u3 ~ % W1 g" J, v' {. `+ z1 y1 { j5 M 送飯菜的男人低著頭，雙手將托盤放在小几上，聽了這話並不敢接口，只躬身唯唯地退下。刀削斧鑿般稜角分明的面孔，垂眉順目。他一直倒退，直走到艙口方轉身帶上門離開，恭順如臣子侍奉主上。 5 p& v3 \2 O7 r3 C5 a , @5 K4 Z8 z4 y$ R7 `0 [$ D 帶走一股酒氣。8 ?: _( u' W1 N7 b: D& M' u6 B& u
/ j& q$ V+ a2 n 越向北行越覺得冷。天氣正漸入陽春，中原大地此時想來已是草長鶯飛，柳眼花笑。舷窗外的大海卻依然一片蒼茫。無邊無際，只有那永恆的蔚藍色，遠離了人煙囂塵，清澈得使人錯覺，似可一眼直看至海底白沙，若憑舷望去卻只是深深深不可測。如一隻埋藏萬年心事的眼睛。 8 g t/ n# m) w " g6 `9 l/ o \$ ^1 v 無論多麼清的海水，若深至千仞，都變成噬人的淵。一個失足，波瀾不起，屍骨無存。大海……啊，大海並不兇惡，它只是寂寞。 . D9 ]6 W' Z: w. F4 v4 V& R4 W+ h& s. Q @9 H) c) R# d
寂寞到世上一切生命盡情傾入也激不起迴響。! a8 w, \) _! t4 i5 z& G7 p
1 Q4 }3 i! y$ P 夜明立在船頭，把手臂放在舷上垂首望著下面。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大海的寂寞。 6 @( u! H# m+ m; ^$ r( y* Q4 r # J( R6 {1 B) `) a! A, }2 S 燕雲仍與她同室而居。兩人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海上，人似乎也變得更沉默。像那千年萬載，碧海藍天相對，卻從來不曾接近過一寸的距離。7 I3 B- Q; k- _8 r: s R' c&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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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之間吹過的風聲，是永遠無法被聽到的傾訴。許多情節，當那些繾綣、哭泣、輾轉、擁抱與背離……都只發生在心裡。誰知道，在大海深處，在天空盡頭，每天各自湧動著多少風雲暗流……多少的激烈亙古無聲。滾滾紅塵廝殺而過，而遙相對望，依然只有這一副相同的蔚藍寂靜的容顏…… : X5 Y: U) a1 j% X. S2 C# `2 Z 1 B5 y7 |- }/ U. _$ d 彷彿，也就沒有別的了。! C0 T: U$ \! y l*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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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從來不曾。1 B; o& o+ c, I1 ]" F0 I9 f4 t2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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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比藍色更寂寞的顏色了。9 u. l. ]! J. `# b
+ w2 d! u# N# ]$ {5 G 夜明迎著海風閉上眼睛。她想起很多年以前，一次這樣的航行。一艘船，兩個人……大海。回憶永不重現，沒有人能夠把時光倒流……那是一個陰謀，或只是一段玩笑……都沒機會回首。8 P' ]- {1 k: _
' Y& S6 Q @+ }; b 無法再去證明。6 ]7 |/ L8 v5 w+ I
i7 M* J5 O! \" @0 s 那是一顆毒藥，還是，一滴眼淚。1 k: R9 N1 L5 H/ |/ h2 y
: J6 B: z9 t& |, w, O 啊那艘船那個人那段生命都不復存在。失蹤在時間裡，灰飛煙滅。可是大海，它依然沒有改變。它的容顏永生不老，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Y! C8 _# e3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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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什麼都已完結。% ?1 S' f" @' ]1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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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那黑暗沉寂，曾極欲逃離的大海。不惜一切代價。7 C6 ^( T$ `) J/ k&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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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為自己可以逃離。4 D( ~! @7 s" S) o, \5 G+ P3 m3 t
6 p4 G: G. |4 u9 X 或許都錯了。她才是海的寵兒。最不捨的一個，它要她永永遠遠，陪著它。逃不出它深不見底的愛戀，她在它心臟深處，一顆連結著心脈的珠，永無天日。( F/ i* f7 Q) V/ S
: ]$ [- y L3 a0 ?$ n 燕雲走上甲板。她聽到他的腳步聲。; \1 U! F2 X& z% n: U
5 ]) z8 J' _8 k 他佇留在一臂的距離之外，不再走近。夜明突然轉身，說道：「燕雲，你有沒有想過找個地方住下來？」 + l& V& e* W4 Y% ~2 b # W/ \" k$ x" X8 A% _9 x9 U 他不答。她靜靜聽著自己的呼吸。 Q. u; z* z1 n( S!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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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找一個地方，住下來——你喜歡在哪裡都可以。」 k2 L3 k0 j# O8 ^8 {" i0 d" y/ Q) W
她又說。1 S/ Q3 V+ S" r+ ^' E, _5 n
, X* e2 L+ x; }) G: Q: \( J7 j% u 燕雲轉身，自舷梯而下，走回艙房。她看著他的身影在甲板上一點點矮下去，終於消失。 ( D* Q# x: a( v) u: \ * j- t7 g& i" Y 像被吞沒。: I4 D* i V, A* W9 H9 P
) s3 j$ ]" K8 K1 {9 ] 夜明輕輕地向後靠在舷上。海風在她的面頰來去，溫柔往復，似一隻手愛憐地撩撥，永不厭倦。風裡纏綿著海潮的聲音，在耳邊，柔柔細訴。 & e! `* T- v: V3 R. |: w) [ o- ?. e9 |2 A9 A% T ……逃不出了吧。, Z1 ~" _7 n& M8 i1 d* r7 D: e4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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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掩臉蹲下去。蜷縮在船頭的角落裡，然而躲不開那帶著水氣的風，像一群依戀著人的白鴿，拍翅環繞在週身。 & l7 H# e, G- J9 B) ^. X: y% o+ ~' V, D! _0 K
大海不准她背棄它。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離，都是枉費。她那麼渺小，拼了命也游不出它的心房。 # l; j4 I- }5 U% N+ Z( l) C% l( A0 g% |; t; O, {, v& b
風還在吹。如含蓄的威脅，說著誰才是她忠誠的愛人。地老天荒。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3 AM
1 A0 Y2 X, G! ` 他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兩步，歎道：「我也有個女人。我也捨不得她……你相信麼？新娶沒多久，漂亮極了……」5 o! H$ K# J+ a(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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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面無表情，握刀的手卻緊了一緊，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白昊天轉身，向海邊來時的方向遙望一會，惘然道：「唉……她這會兒在家，等我回來呢……」% W( y4 {% r0 t( J L
9 t5 U+ S0 i- {. z3 P( s h 他的目光觸到那艘海船，突然啐了一口，大聲罵道：「呸！說的比唱的好聽！什麼齊心協力，狗娘養的王八蛋，臉上正經，一肚子下作！我操他天——」 4 c6 e6 ]; V8 q& t 1 t4 w9 F D- `5 X 罵聲戛然而止。白昊天一手猶指向大海，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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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蹲下身去，二指用力，拔出插在白昊天心口上的那柄柳葉飛刀。他微皺眉頭，拈著小刀，翻來覆去打量片刻。 9 d9 w, G$ i6 E" r5 K. a: |. W/ u$ C, f
「事已至此，你們也該現身了吧！」燕雲站起來，隨手把飛刀向地下一丟，遙對大海喊道。# n% _) Y, o/ i
. h* f$ v) v7 z 夜明驚愕地瞧著直直插在沙中的那把柳葉刀。纖薄的刀身只有二指來寬，此刻只露出銀色刀柄，上頭似乎雕鏤著一些花紋，頗為精巧。" V2 W( o% p. q% e& k'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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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昊天不是燕雲殺的。他被這柄銀刀一擊而中心臟，乾脆利落地斃命。( v$ k/ F# \7 d1 w: E' Y,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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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自海中而來的飛刀究竟是誰人射出？ 9 [7 B! G8 O% [& D% q) u, }1 M# g5 p9 D( D8 E+ b
不由自主地，她隨他的目光望向茫茫大海。海水很冷，泛著寒帶海域特有的冰藍，空靈透澈而毫無暖意，與這綠竹猗猗的島嶼並不和諧。然而如此靜美，宛如瀛洲蓬壺，五色雲朵結作樓閣的世外仙山。叫人不能想像從這樣的海水中會有任何殺人的金屬之物迸現。 $ p* R7 v; X6 C6 ?$ S) D0 _/ Q5 ]# _( M. s- I8 A
海船的跳板上，遠遠現出兩個人影。在冰藍海面上方，慢慢走近。衣袂飄然飛動。& \* e3 ^8 G% x1 Z% u1 h: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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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看去，也像仙人一般綽約。 , }, y1 N% {+ |6 i* W7 V p/ U/ {/ o+ k& i 夜明忍不住叫出聲來。短短一個早晨，她已見到太多江湖中的爾虞我詐、風雲突變。這些刀劍叢中的尋常事，於她件件都是無從想像的叵測與奇詭。 N0 s1 W- G1 o) b" T" ~ o1 i - T4 ~9 J3 E% m3 L 然此際當她看到在楊花鎮小飯鋪中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賣唱女子與她的僕婦踏上島嶼的時候，仍不禁用力抓住燕雲的手腕，彷彿要借助這男人堅實的筋骨來證明眼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 3 p# i+ O" W8 r( X6 B. u) S X) D. m9 L
只有噩夢才會有這樣的突兀與離奇。 9 M6 ^3 A; P5 t. t8 j; J: T0 I " |3 J0 h1 m- {" A2 a. { 燕雲道：「很好。天山三秀來了兩位，尊師當真瞧得起燕某。」 ; c8 J; |$ f# U# a7 k ( {& G2 k4 B4 v8 ^6 D 那女子仍是一身青布衣裙，頭上裹著帕子。穿過叢叢翠竹走來，步子平穩安詳。如同一個真正的千金小姐在自家花園內游春釋悶，總是端淑珍重好女兒儀態，竹的影子依序一根一根，輕輕拂過她的臉，無限低回。; W" \2 ^1 f7 f0 q
9 L- f7 S2 h, M9 F. [, x 「在下前段時日只在西北一帶奔波，足跡未至長江，江湖中近來發生的大事多有疏漏。孤鶴女俠素有膽氣，乃巾幗中的偉丈夫，在下心中是很敬佩她的。想不到巫家九兄弟終於為她所誅，也算是惡貫滿盈。」燕雲歎道，「只可惜孤鶴女俠英年早逝。」 * f6 V5 X$ e3 G1 _1 K ; T# H% S) R( s. B 雪雕冷笑道：「你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天山派注意你這惡徒已久，想來你也早有覺察。二師妹身遭不幸，你心中不暗自歡喜已是好的了，何悲之有？」 - @" p6 p9 h0 K 0 S5 B" K7 w0 n; u& @/ e 燕雲笑了笑：「在下的心意是真是假，既然雪女俠不信，多說也是無益。只不過說句得罪的話，便是孤鶴女俠無恙，天山三秀聯袂至此，燕某也沒放在眼裡。我敬重你們的乃是人品，並非武功。」 : y( M4 a' ^: h4 J+ C6 T1 L 9 Z, s- H5 F' A0 i. Z 雪雕怒道：「你……」3 _( d- W) p& w. p* C' h) m
* @& s) U+ r o F9 k3 F 她雖上了點年紀，火氣卻絲毫不減。當下踏前一步，便欲動手。燕雲只靜靜看著，不動聲色。 1 i. ^5 ~+ A1 e5 Q3 ?- f 6 P! }" y% ?. | Q) Z 誰知卻被一隻素手阻住。那隻手蔥指纖柔，瘦不露骨，指甲光滑盈潤若五片粉紅桃花，正合深閨撥動七弦，一曲流水，點點落花浮泛。- E# ~; X. U6 D: b9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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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師妹乳燕櫻口輕啟，斯斯文文說道：「大師姐，依小妹看來，燕前輩卻不是那等口是心非之人，他說敬重二師姐，想必是真的。」. J( ^4 ?/ c4 d- |6 b8 \ \2 u9 Y" L
- d- ?7 Q3 {$ F6 F" X 雪雕長劍仍然在手，劍尖斜斜擦過敵人額角，不過半寸距離，卻再也無法刺到眼睛。3 V! Z& k; W4 a, |& l8 D/ r( N4 [
& t5 |5 O) J5 J6 g7 j! S n6 G 燕雲跨前一步，斷刀刀鋒橫在兩個女人的喉頭，雪白肌膚各自割裂一條細口，紅線般附在脖子上。- ^) f5 r }+ Z) w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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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形成靜止的石雕。 ( S% E/ P$ Q+ f+ R% I; ~+ F5 q: ^
他的腳下，那具陳舊古琴被踩得碎裂。從此，七弦再無聲息。) A3 m" W3 v" d) d3 ?( H
- l# F. g5 X4 _, @' p& w K& c @- F( l3 L% j% N# f* y, A3 N; v 幽幽一聲輕歎，發自乳燕口中。9 {2 K; w; o& u8 s
9 R+ }& N; ]/ Q! V4 e 她的頸間被刀刃架住，無法低頭。但一雙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微微轉動，瞧向地下被踩裂的琴，眼光黯然。6 U7 W, n2 P+ T8 q8 A" L!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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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師琴劍雙絕，這具古琴定是大呂先生賜給姑娘的心愛之物了。燕某手腳粗莽，今日將此琴毀了，真是對不住姑娘。」 5 |$ j5 D6 _4 C: p7 x ~/ g 8 O6 a* n+ s f) ~, E 燕雲掌中刀並未離開二女頸間半寸，口裡卻心平氣和，若不知內情之人在旁閉目聽來，定以為是嘉賓對答，彬彬有禮。 # H: Z9 |; W3 ?' L) r _) i, @7 |+ e8 @$ _
乳燕不能搖頭或點頭來表示她的意思，水紅菱一般又薄又彎的嘴角卻略一挑動，面上神情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傷、是憤怒抑或遺憾。她雖境況如此狼狽，那一分端莊雅致的閨秀風度絲毫未損，在隨時輕輕一推便能取了她性命的強敵刀口下，兀自斯斯文文地笑了笑。5 l) h2 N% H- ~8 ^' O; p0 F2 q
. C# f4 T3 E9 G 「前輩所言甚是。此琴名為引鳳，是家師幼時學撫的第一具琴。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天賜給我的，這六年來，我走到哪兒，就把它帶到哪兒。我吃飯時帶著它，睡覺時帶著它，甚至，在練劍時心裡頭想的也都是它……唉，我真的不是師父的好徒弟，我這一生，就喜歡彈琴。只要讓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裡便說不出的歡喜。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9 O+ D. x: ~3 X+ q, a) R8 i. \2 f: U
「師妹！」雪雕怒喝，「你瘋了嗎，跟這魔頭說這些廢話做什麼！」4 g4 `7 F% \& F6 x( Z- b* _
5 T1 x7 N, b6 v0 N3 |$ _ 「大師姐，我曉得，其實我這些年來都沒有專心練劍。師父一定很後悔把引鳳給了我。他老人家和你，還有二師姐，你們都對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乳燕微笑地望著她的師姐，溫柔而抱歉地說，「可是，我們現在很快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原諒我，好嗎？」 d! ^8 G. ?$ n7 M0 K% y6 I" w/ I7 [ V g# W/ p7 Q7 K
「師妹……」雪雕訥訥望著她，竟啞口無言。 & O- z$ \) X% N" T6 |& d+ A$ T7 ?0 }5 `8 u. \1 R$ C
燕雲收回斷刀，把腳從碎琴之上移開。半已陷入沙中。任是曾經高山流水，彈動世間仙音，琴是個死物，就像死去的人。一旦破碎，傾城風華也便滔滔東去。化為絕響。伯牙子期，驚世的相知與傳奇，那琴終究也是摔了。這些典故燕雲並不瞭解。 ( @* J: ~/ I' D Z8 r8 I q* U4 v( }( }/ ^
他只是望著沙地裡被毀掉的引鳳琴，搖了搖頭。1 N3 ?5 `" F9 F9 |$ t0 N5 C
5 t+ f/ K' |4 N" a+ r+ C" z! \ 她努力地斟酌著措辭：「青靈子……前輩……他早已不在島上了麼？」 3 H. Y' S Y% l+ o! |! M' |5 x, @* w5 ^3 H6 _7 G6 D- G7 \3 N! y
燕雲看了她一眼。# p7 P {$ p% z) R; m,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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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不著這樣稱呼。你不是江湖中人，也不必去學這些事情。」* K) @$ {+ p" e5 F
6 ]1 D7 s( V2 f! w 他的言語像千鈞鉛塊堵在她面前。刻意地，他把她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6 ~4 b( [% m8 a' ]$ L: {
1 W4 e; ?2 k( p$ W, J) |+ e/ D 夜明放下雙臂，十指輕輕地絞扭在一處。 6 J3 |3 [5 A& M* z) E; P7 [ 8 C8 k$ R$ Y' G2 z! L 「我是在七歲上被師父收養的。他帶我到無名島，教我學刀。十三年來我和師父沒有離開此地半步，他是隱居在島上的劍仙，不問世事。」燕雲的聲音低沉，看著窗外，好似自言自語，把遙遠的前塵慢慢重拾。 9 _% k1 X3 J ?9 m& l' a $ \3 k4 u% T- w8 D 竹濤聲此起彼伏，一陣高了，一陣低了。如低語，如細訴，沒個止息。 : \! Q# k% A S0 d% r, I: i 7 X9 V* c, h5 D& Z4 H( d! f 「我二十歲那年，師父前往中原，去剷除洞庭湖為害生靈的水怪。那怪物兇惡得很，它口腹之中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師父不准我跟去，他留下一條船，但是我要等到半年之後才能拿到它。 : d* d! H' ]( b: T$ l9 q2 B: i& G6 d
我在島上一個人過了半年。然後我找到了船，帶著師父給我的刀，去了洞庭湖。」; `% S, h# g+ U6 E8 }$ u
. ?. x# I6 K' F$ d' X# E4 A 燕雲搖頭：「沒有。水怪已在半年前被師父殺死，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到他。師父是劍仙，並不是尋常的武林中人，所以那一役雖然驚天動地，江湖各大門派知道的卻不多，只有居住在洞庭湖附近、深受那怪物荼毒的居民目睹了事件的始末。我詢問過許多人，他們說，那位大英雄用飛劍刺穿了水妖的頭顱，它的血染紅了湖水，七日七夜，血色不散。可是沒人看到那位英雄去了哪裡，也沒人發現他的……遺體。」( Q* W6 r. S: m3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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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垂首不語。' Y- t# q I* R" H( _+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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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接道：「我知道師父一定尚在人間。」+ d! z7 D8 K7 L. e- v(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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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氣極為肯定。沒有一絲自我安慰的意味。她不禁又抬眼望著他，微皺眉頭，帶點疑惑的目光。; i5 _ _9 |4 {$ E: h1 i3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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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走到窗邊，以手輕撫窗欞。 5 }+ _( T% G! m/ f( V6 S) k1 F
「這些寒竹長得很好。你知道，世上原本沒有這麼一種竹子，是師父把它們種出來。我自七歲來到無名島，島上便生滿了寒竹，和現在一模一樣。師父在島上種著這些寒竹，不知已有多少年了，他說植竹用來紀念竹劍祖師。他永遠不會忘記湘妃竹劍，這些竹子就是他的心血。你看寒竹顏色不改，師父一定還活著。他只是不願回來吧。」 ! ~, {6 C" B7 p/ y 9 H& r) k7 t8 n9 z8 y9 |, m4 q 夜明道：「湘妃竹劍……這名字……她是女子吧？」 - c, E* n( x3 q3 g7 w' a+ C8 @8 |. E5 H& ~! o# ^
她心中一直有個疑團未解。方才聽他與天山雙秀的對答，雖然懵懵懂懂，大致聽得出這個奇怪的名字是傳授什麼心法給燕雲師父青靈子的人。而燕雲的功夫，實際上只學了他師父的一半還不到。青靈子一身劍術驚世駭俗，都自湘妃竹劍而來。 7 `5 k! o+ N2 P) W* ^+ G2 Y p: [" w) Y2 J0 o# C) ]
她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厲害的女人。燕雲在她心中已是「武林中人」的顛峰，再不可能有誰逾越了。 $ S) Q( L/ R( J& ]5 M9 w1 _# a9 r2 J' W# r2 ^) |$ j
他只不過是一個沒能學到湘妃竹劍真傳的徒孫？ 6 z+ S8 j* ]: z2 G5 E8 w4 Y2 j; v# O
她不相信。除非那個竹劍……不是人。 9 R' Y8 `4 t- a( v% Y- F! t, m6 Y# y- R3 F8 M8 z
「我聽到他們說你的師父，青靈子，是一位神仙，是麼？」她衝口而出，「那湘妃竹劍一定也是了。」/ r5 a. V' E9 z) A8 o- a5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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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卻笑了起來：「劍仙不是神仙。他們是經過修行的凡人，能夠以心馭劍……你不會懂的。湘妃竹劍——我師父人到中年才遇到她，因此而得玄澹心法。在那之前，他不叫青靈子，也不使劍。」 . o3 L o* U' T8 B0 i; \0 M2 i( }% h: V/ ~, r# y% ~
他的聲音又沉下去。背對著她，說道：「——他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刀客。」 3 I! o8 S& n* D0 X& U) N1 c' b3 i* p" s) u* S
夜明低聲問：「所以湘妃竹劍是你們……是無名島這一派的祖師麼……這島上她當初也曾住過的吧。」 $ F: I, D) g" L* Q, t) F/ W, l! f8 [3 D; o9 r+ ]
「無名島不過是旁人這麼叫的。從始至終，師父和我都沒替它取過名字。世上其實並沒有無名島這一個門派，師父只是在這島上養大我。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一派。」他道，「在湘妃竹劍死後，師父找到這座島嶼，從此與世隔絕。竹劍祖師究竟是怎樣的人，我並沒見過。只曾聽師父說起，很多年前武林中有個神秘的地方叫做玄澹宮，它位於高山之巔，人類幾乎不可能到達的所在。但每年仍有許多人冒死前去攀爬，因為江湖相傳，修習這個門派的武功\心法可以獲得永生……」* Z; k/ {& _# m2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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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唰地抬起頭來。短短兩字自他唇間吐出，似一石激起千重浪。: Z9 y8 Z6 P# E: P1 ?
- U3 d$ C3 c; f/ P! s 心底裡翻攪著不辨滋味的波瀾。 + s, v/ s X( z( S& d9 H5 W" d" u 5 S9 J' u' h. A+ H3 G7 k 永生，永生。 # i: k) ^4 ?: [8 a4 ]7 g8 Q+ l/ U$ {0 ?5 N0 ~$ W
對於人類，永生是這樣不惜一切也要求得的恩賜麼？在時間的洪流裡獨自做一塊永不融化的冰，千年萬載，屹立在滄海桑田之中不倒的活屍。* e( f& J4 x" x5 a
: r# C- G v3 Y* D 永生…… 1 ~: j' ?1 O8 X P+ G% G$ V# A. a' e& K1 A- s
男人沙啞的聲音也像一塊冰。冷冷地、沒有感情的敘述：「……但是玄澹宮挑選弟子的方式極為嚴苛，大多數的人只是徒送了性命，而僥倖被選中入宮的人，也沒有一個再回來。究竟玄澹宮是否真的有不死心法，沒人可以證明，只有江湖上的一些傳聞，人說宮內的弟子不知更換了幾批，但玄澹宮主仍是同一個人，沒有誰可以見到她的真面目。$ J5 j+ U( \3 A* x5 k* S
' o; {) r( r: f$ u; z4 D' T 湘妃竹劍是宮主的師妹，也是世上唯一一個與她同輩而功力亦可齊肩的人。但她從不插手宮中事務，終年只在山林之中浪跡逍遙，飲酒擊竹而歌。她沒有任何神兵利器，所使兵刃只是一柄湘妃竹。這便是她名字的來歷。世上沒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麼。 9 ]6 @6 O9 F; q2 ?1 \7 ~6 u' T: g, F8 D, T( u# k1 R
傳說玄澹宮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更換一位大弟子，被選中的人可以擁有宮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有權處理宮中大事。有一年湘妃竹劍回山參加選立大弟子的大典，並在宮中逗留了一段時間。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竟遭到那位新立大弟子、她的師侄的驅逐。據說那人的功力遠遠在她之下，然而湘妃竹劍竟走了，這其中的原因至今成謎。& F5 s8 l4 a' F/ u: I! H
5 o, v, e, M4 D; Q4 ] 此後她流落江湖，遇到了我師父。師父說，當時他使刀，與湘妃竹劍有過一場搏殺，不敵遭擒。竹劍卻沒有殺他，反而把天下人人欲得而不可的玄澹心法傳了給他。師父從此棄刀用劍，名字也改為青靈子。」 [2 F9 A( L" {.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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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呆呆地聽著這些神奇而迷離、如夢幻般不真實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事：「玄澹心法真的能令人永生嗎？但是你剛剛說過，竹劍死了。」 - \+ A4 H% n& N: B0 c2 L & G: {/ B: Y( F" d/ Z Z 燕雲搖了搖頭：「那是騙局。」 1 l6 \7 k# s- P " c4 }, M. _4 z9 S1 L 「騙局？」她大驚。 & q& y* ^1 e1 ~. ` ) r, {) e4 a' {7 p' N- C 「世界上沒有永生不死的秘訣。玄澹心法只是以心馭劍的法門罷了，並沒有傳說中那樣的離奇。當年竹劍祖師傳授心法給我師父時，就告訴過他了。修習這門功夫的人可以延年益壽，如玄澹宮主那般，甚至容顏可長保青春，但不老並非不死。湘妃竹劍傳了心法給師父之後，玄澹宮有兩名女弟子前來報信，說宮中遭到魔教的大舉進襲，宮主閉關無法迎戰，眾弟子傷亡慘重。於是竹劍回去了。」: T% p0 @' x# n) I! _6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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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她這麼厲害，一定可以挽救玄澹宮的，是麼？」 & e7 X$ g3 |% @( {- \3 C S- j) {) [) f8 ?& M4 A p+ | 燕雲道：「竹劍是玄澹宮的人。她必須與宮共存亡，無論勝負。」) j! z' e0 v4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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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張了張嘴，卻沒聲音發出來。她無從體會這樣決絕剔透的烈性女子，這樣風雲激湧、生死相托的人生，是她平庸而暗淡的千年歲月裡，所不曾有過的東西。 % j8 E1 C9 w" B) p$ J, T' Q5 ~* }' X5 ~+ ?4 I: h
她不能瞭解，當湘妃竹劍回到那個將她驅逐出門的地方，與它共存亡的時候，面對她的師侄，將會是怎樣一番心情。 . U' P# {+ o# \: P - f( U. Z( i4 R* V. D p 放浪形骸、任性而義烈的竹劍，與她是天地般遙遠的兩個世界。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個已死去多年的陌生女子有種奇異的熟悉的感覺，彷彿隔著極透澈的一層薄冰，在水下照到自己的影子。# `. w" O/ I9 Z0 i
5 l7 _8 P! m2 s' t 「那年來攻的魔教共有六個首領。湘妃竹劍回到高山之巔，那裡已是血流成河，玄澹宮岌岌可危。她將她的湘妃竹拋向天空，那柄竹自她的頭顱插入，一劍分為六柄血刃，從她的身體穿出，與六個魔首同歸與盡。」3 |2 M# S* R m5 u5 l2 m- N
) C7 M8 R/ T( i" J, A e" U9 x 慘烈血腥的死亡，自他口中淡漠地被講述出來。夜明把手揪著心口，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 G" h# M) O* u* ^* X2 p5 y+ d3 T2 l5 q. a# @9 o" U4 w
「那……劍……」1 b9 d% i+ Q7 a! Q0 S/ p
: y2 [- e2 }7 E- _9 f 「是湘妃竹劍血氣所化。傳說她的肉身裂為霰雪，四散飄逝。」" }1 z# `' y$ I7 H- I
0 d, K# r+ g! F! I \* ~- @0 U 燕雲木然道。7 Z7 b8 G% I# X$ H8 v! I;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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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低聲地說：「那麼玄澹宮至今還是有的了。」/ ~( `4 Q, y. D: ?% O; p! P0 ?" H$ Q
1 Z; ]+ q! G3 W7 k% b" w/ m; J$ I; | 燕雲望著窗外的竹林：「沒有了。在那之後又百年，西域吐火羅與丹羯兩國聯兵進攻，玄澹宮主坐化，其餘弟子據說全部被殺。玄澹心法從此絕跡人間。」. O- S* ]! e& p: s; C. @" _2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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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4 AM
燕雲推門出去，留下一句話：「玄澹心法不在我身上。師父沒把它留給我。也許已經毀了。」- t8 ^' C. H9 D6 Z# }$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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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穿過竹林照射進來，滿屋綠晃晃的影子，明的暗的，亂紛紛似敲碎了翡翠樓，尖利的、燦爛的、然而冷硬的光輝一片撒進眼睛裡去。夜明但只覺得睜不開眼。 3 I. D( g1 d i n& U- B4 c 0 |# C# M& a! l 她磕磕碰碰，追著他的背影奔到門口。 $ G$ }" d; e3 q! {5 w \5 m& N) ~& z# S% F* V4 G. G
他已經走入竹林。叢生的竹搖搖曳曳，分分又合合吞沒了那個男人的身形。 9 h- H" Q r4 s' O5 l- c; y' Z9 E+ s. b* J# U) _
她在門檻上絆了一跤。爬起來，扶著門框，又把兩手攏在嘴上，竭力對著他的方向喊道：「那你對天山派那兩個女人說的——燕雲——！」 6 V( @- A. Z) e* F5 h( T S5 @: M( j7 n- T9 \2 p6 ~
她覺得渾身發冷。比在寒竹製成的床上坐了半日還要冷。一種模模糊糊的寒意似乎 5 f7 \. ]2 R4 }侵蝕了五臟六腑，使得她眼睛裡看出去一切事物都成為一波又一波動盪著的、浩大的綠。$ V% F% k2 u, Q. G6 Y"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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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機盎然的綠。也可以這樣的寒剎逼人。! F- A- `+ e6 J, W
; A9 a9 @6 K$ M$ y 「燕雲——」 ! l, l' \+ b2 x7 v, M : V4 t# l6 [1 k* i) Q( A; d 她的聲音聽起來已像是哭喊。4 N( B; w% t% {5 }
1 _/ i! _/ T3 ~8 a5 y# e4 x 「我是騙她們的——你在這裡好生等我，不要亂跑。」 8 m+ @; q/ p5 {" |/ K8 l* u! l/ u- f- }, V# g: W) {9 ] l( t
他走得好快。一眨眼，回答從遙遠的竹林深處傳來，漫不在乎的聲氣。 / w; q( I7 e+ h0 G& ?/ t3 U( K ( r! {2 o" V& Y5 |* i5 f 她依舊兩手攏在嘴上，呆立在那裡似具木雕。許久，身子一軟，靠在門框上。/ @7 b! V# ~7 `* D, z* s% p,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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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的寒氣自後心通透至前胸。夜明倚門又站了一會，雙臂凌空架著，彷彿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 K! s7 I/ ?* v+ v8 _$ w$ o" i% `4 @& y4 k
她慢慢地，慢慢地順著門蹲下身去。如身陷沼澤的人，宛轉沉沒。那姿態有種絕望的頹與靜。) H) D: J. m: m* ]&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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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臉埋在膝上。 + R, V: ?2 m. F2 J0 X. \. y 1 D; y7 g3 z1 r! w. L 終年，這座不合常理的島嶼沒有四季。萬古長青，將人團團圍困的，只有這霸道地清冷著的綠色。一層層，一片片，無慾無求，無邊無際。外頭就是海。1 a5 n' Y0 u# ?" C
3 `5 I( t/ `1 f/ H 風送來似有若無的香氣。竹的芬芳，不張揚，要細意體會方能品出那一縷雅淡清味。 2 K+ h: w+ j. g6 i; {4 P0 Q : }% C' N' }2 O' t! Q 但她只覺這氣味迫得人要發瘋。 ; Z' r7 m' ]7 B+ S; F5 ^8 Z 7 @" _/ ]" ^" w" c 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竹林彼處游移著升起一股白煙。在這摒絕了七情六慾的異境，一點點煙火，特別的觸目。 7 n/ W% W7 ]" v; g 3 }/ K6 z# r1 k# m" d2 k+ c; ?$ T# G 夜明一動不動，看了那煙一眼，又埋頭下去，直到他的手放在腋下，把她拉起來。 0 Y/ @4 [/ x' _* W0 o- @. f ) _0 e$ \" H- t; A% t 她閉住呼吸。鮮而腥的焦香竄入鼻端，勾人饞涎。 S* ?$ x! h; y0 `- J+ r# O; f) O! U
/ }: J! R0 {5 i/ U: D2 L 燕雲拉著她回入屋中，在竹床上坐下。拉過小几。一隻碗被放在面前。粗糙碗沿尚滲出青汁，混合煙熏火燎之氣，那一種竹的清香反被盡逼出來。 . f+ R: l' h" i0 | 9 h: V! O* ^3 j: t+ g+ I/ k! S' y 是用粗大竹節砍削成的新碗。碗中橫臥兩尾半尺多長烤魚，雖不甚肥大，但通身烤得金黃，外皮焦脆，尚自燙手，發出甘香的氣味。 % i* Z- t, [0 j. c2 O# o4 ~& x! b9 M0 O9 O
他把一雙竹枝做的筷子放在碗側。推到她跟前。# ~0 R, A3 g0 h% ~- O! y
" t9 w; r$ {/ i' Z; o# o 夜明垂眼瞧了那魚片刻，突然一轉頭，乾嘔起來。喉嚨裡噎著氣，脊背一聳一聳。4 e! p, P/ R' i% H, `% D0 I* m% W,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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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繞過小几，替她拍著背。她咳嗽著，努力直起脖子，已是臉紅頭脹，眼皮也微微的有些腫。5 i6 J( m4 k4 e1 X# f
9 v% q, W" q W( q4 Q/ _: C 「對不起……我……我胸口發悶，有點噁心……」她仍是扭著頭，避開小几，上氣不接下氣道。! X. o3 k9 o2 r
) H" h. I: G% p. T6 G" E' o y 燕雲拿起她的手按了按脈，也沒細問。只道：「那麼不吃了是麼？」5 ]. d" _6 [9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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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會兒實在噁心得緊，不想吃葷腥……多謝你的好意。」她硬著頭皮，支吾道。# U9 ^. p& S5 J" _+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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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沒再說別的。拿起碗來，連魚一起反手擲出窗外。夜明一手撐在床上，忽聞一聲輕響，驚詫地回頭。 " \, q# f, G' s1 r1 N9 N1 z, b$ ]+ g4 m) E0 L
「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好嗎？」她望著空空如也的幾面，眼圈一紅，垂下頭去，竟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 p7 y9 [7 g& R }" M0 R: \: L$ X7 K- }: ]. n% m1 X( z
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些話，終於不能出口。$ F& h# G% }; ~2 r6 a) f
4 W5 K' h+ m, F* k( t8 b( z 燕雲若無其事，他的表情並不曾有過一絲改變：「我沒生氣。我是怕你吃了一個月的臘肉乾菜吃得膩了，所以捉兩條魚，換換口味。本來就是燒給你吃的，你不想吃，我就倒了它。我去船上取些乾糧來吧，你歇息一下。」 ?: B0 k8 X [ , e3 X" J/ Z$ t+ A, T 他又去了片時，果真抱來許多干筍之類，連鍋釜也帶了來。下了素面兩人吃，粗麵條上寥寥散著筍片，煮得略過了點，麵條微有些軟爛。顯然他除了燒烤野味，對於烹飪並不在行。她大口大口地吃著。確實餓得很了。 . S" D2 O# }5 J3 S ! ^- y" |7 _4 S7 I( Q 他用竹枝把筍一片片地夾到她碗裡。 - ~. j2 U% r- f1 q+ c! O6 ~. ~ ) c% F, G/ I( { 甚至還拿來一罈酒。倒在竹盞裡強迫她喝。他說這裡冷，須得借酒驅驅寒氣，此外也可順便解了她體內的聚窟百香露之毒。3 M8 e9 j1 r6 w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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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毒藥只是令人喪失內力，對你應該無礙，但還是小心些為妙。畢竟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 Z4 I! ~4 k5 o& g4 \3 A* d u 7 ]& p G9 {( _( w% p* ~* m7 x j 蕩漾著縠紋的劣質土酒有點混濁，透出盞底竹的生翠，罩了層暗黃，越發刺目。酒氣沖沖灌入她鼻中。; x6 {( ?9 [- @8 ^' ]3 ]1 k%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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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皺了皺眉，習慣性地轉開頭去，那碗酒卻始終不離口鼻之間。她咳嗽兩聲，哀告似地望著他。 0 v" p. d% w0 ^! e0 H4 U % y& D3 e+ Q0 A+ U9 c3 N 「我喝不下……」9 [1 P8 W& ?3 y9 }& I4 k
( ^/ Z( q" H1 d" ]9 h/ s/ [ 他板著臉，絲毫不為女人的眼光所動：「當藥喝。不喝，這兒的冷你抵受不住。我們還要在這裡住呢。」 & N" I: M3 s! H8 G8 q. N9 S C 6 J/ o6 C; y# w i2 A; C2 q 她雙手接過酒碗，輕輕觸於唇際。一個上午沒有滴水入口，又目睹一場緊張激鬥，此刻雙唇早已乾裂。毛毛的邊沿磨擦在細小裂口上，微有點痛。她輕舐著嘴唇，把碗舉高。 % c/ ]3 j& x% c; C * `, p0 ~/ y/ l 眼睛越過碗沿，晃晃蕩蕩酒光，一線翠色如天邊迢遙的山峰輪廓。越過那山際她看著他。 . d3 ~$ q# G" L0 O* \9 L `7 a( ~: m1 z 坐在二尺見方几案對面的男人。她早已熟悉的那張面孔上沒有任何波瀾，一方被熔了又重新澆鑄起來、不成模樣的生鐵。鐵的硬，鐵的沉，生生推開她於咫尺之外。 " k4 c0 B! V8 E1 D4 m1 r9 h E) M0 m
他說，我們還要在這裡住呢。 5 a0 e2 C% X. R6 y: x( f# m/ h; y' n# ^. C4 V
我們還要……在這裡住呢…… 3 z6 i( s/ Q2 |& b: u. f8 l4 o% Q6 j2 \7 z" g7 b7 V
我們在這裡住…… 8 P" Y6 ^: K+ x7 a6 [ 3 x/ q! M" `, g z f8 z 簡短而平淡的言語在她心裡放大成無限回音。四壁震盪，去了又再回來，每一個回波如雲朵做的暗器撞到她身上，軟綿綿扎進心裡頭。她的眼神悄悄移動，彷彿在每一件物事上看到無形的聲音。 * H0 ]( f5 w8 v$ d9 f' s+ ]5 h - d# y; T a: W' u 他的嗓音。 + p! t. u' G: L# S ) \: @: _) E, }* T! g* Q9 D 他板著臉。不看她。他從不對她承諾什麼，總是，永遠不肯對她承諾……但沒關係。那門窗、床凳，每一件青翠奪目而毫無感情的東西……從小陪他到大的寒竹。它們的顏色從此不那麼純粹，因為一個男人的一句話，草木中孤清如竹，摻了雜質。+ e6 [- v3 ^% r0 E6 A
8 `" U" S4 S7 g: z 人間。煙火。 4 v2 m* f) ]& ~# a* B " r% I+ _& |, R4 C, f) r- \- L! b9 } 寒竹的冷，酒的熱，捧在她掌中。冰與火絞扭著一股勁兒往心裡直鑽。 4 e* A; F' [/ Z: t, x3 A8 x- A4 I, g
她不知道這會兒心頭是何等滋味。裝作漫不經心，自酒盞上方輕飄飄把這屋子掃視一遍，終又勾留在他臉上。: Z' c( G' x0 k# Y! [8 G
# t+ y4 i0 q/ x0 S& n 啊越過遠青的山際線……這張臉……咫尺對坐的人，他的心，究竟是在如何的千山萬水以外？……不過沒關係了。 % A4 s: {7 u1 A; ~: \3 H$ Z6 }+ w6 X G ~" h0 h% k- i4 e
一切都沒關係了。他說了，我們要在這裡住。 8 Q/ F, o9 D n0 W) m( a: }) Q4 R1 K1 Z8 q5 E9 {! [, M
海底，岸上，一千年。她的漂泊，終將結束在這個島嶼上嗎。 v8 c3 S9 g9 o
7 J* T" z U' K% [0 s) R, m 她抑著翻騰的五內，做出不在意的神情，笑道：「是嗎？那我就聽你的話，喝了。」 7 E* x; u, c- u& b4 \ 7 P& ]& v2 I! H3 g. z7 x- B# t 她端起竹盞，將滿滿一碗烈酒仰頭一飲而盡。/ n# [* [! _. I* `4 [6 _1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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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被重新放到桌上的時候，那響聲似乎令隔座的他，臉上起了一種不被覺察的悸動。 % n- J9 @( O7 N8 b- J # O/ \# K, k8 L' N' N' K/ u 當晚臨睡之前，他又命她喝了一碗酒。 $ Z: i) {7 F$ s(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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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沒錯，島上實在太冷。雖然地處極北海域，這兒的溫度卻完全是另外一種奇異的冷，彷彿脫離了三千世界，自成一個封閉的天地，進不去，出不來。島外是鉛灰的寒帶天空，陽光終年虛弱乏力衝不出厚厚的雲層。在島上仰望卻可以看到最為艷麗的燦爛藍天，挾著冰霰的猛風呼嘯掠過海面，吹入竹林就變得輕淡，一如江南三月，催生春筍的濕潤柔和。 + Y9 a ]- [. {4 A' l7 g
9 r# t9 v/ P' f6 t. f% l 但遍地的寒竹，它們是這座島嶼的靈魂。 ' ~& u2 s3 D0 U) r; t: o0 f" F. p3 |# w" Q
以它們至為潔淨的秉性，令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都被賦予斬釘截鐵的純粹色彩。白的沙，藍的天，綠的竹。明媚如溫暖南國的景色，凍結血液的低溫。有種荒謬的錯位氣氛。張口說話也像是不會發出聲音。 & b) I8 H1 J/ c' ]6 j
6 r8 N5 m. b- |1 _0 _ 生命不過是一場顛倒亂夢。 ) [0 {1 B6 z3 }; K3 s6 O . L9 k4 l. p7 m 這裡的一切好像都被凝凍於冰般透明的固體中。然而不融化。 ; _5 x: K. N+ X2 F
4 |- H. r# T& F: s* X6 p7 A0 f: F 四季被取消了。天地被隔離了。時間不會走了。寒竹才是無名島真正的主人。 / s& }4 D+ B/ ~1 v7 p6 A9 ]& n& A, b/ f4 S
不知為何，她開始抗拒這島嶼。總有種莫名而來的感覺，她覺得整個的這地方便是一場獻祭。 ! I7 E# t' O' D# \6 j# p* i3 }# f
……把什麼，獻給什麼…… 0 C% n' F2 z7 J0 g5 u
, q1 d7 E2 _) ?0 w2 u/ Y- U B 她閉起雙眼，辛辣的熱流汩汩自咽喉淌過。腹中一團火，熊熊燃燒著。那令人軟弱的百香露之毒，被火一點點地燒溶了。她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般充滿力量，置身她並不喜歡的島嶼，心中卻安定得很。 + ?) W! w' w5 L1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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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麼都不再害怕了。 % A) i9 N! K. x: L6 P 2 ?5 z) S- N q6 s8 ? 酒的熱力由腹中燒到面頰上來。她臉上騰起兩朵紅霞，眼睛更明亮。水汪汪地瞅著他。 & B/ {% p5 \/ x. Z; l0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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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仍不喝酒。他說他的門規嚴禁飲酒，師父青靈子在傳授他武功的時候，入門第一日便要他牢記這規矩。 ( [5 F, A4 o" c. S% a8 d#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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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練的是師父學劍之前的功夫，師父說，如果喝了酒，內息至少在一年之內將會紊亂，武功\大打折扣，需要花很多時間慢慢恢復。」他拒絕醉顏醺紅的女人要他同飲的要求，「我從小在這兒長大，和你不一樣，這裡的寒氣我受得住。睡吧，別再多話了。」 5 q* v: M% Q: _;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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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背過身，脫掉棉襖。 ( K) v, o6 f8 M$ Q" z* ` $ ?3 P$ D( b$ }( } 竹屋無燈火。但窗子大開著，月光銀亮亮地游了滿屋。一切無比地清晰。 8 O, F, F$ j* A4 ~! c
1 r F* N& n( ]! D$ q1 }/ r 像浸於一杯冷卻了的茶水中。碧沉香泛。 # P+ a: v2 j; t3 H6 ~# X7 p9 V( t1 `& U
夜明倚靠在几案，看著他把棉的襖褲鋪在寒竹床上。黝黑、佈滿傷疤的男人的身 1 T& e4 H9 K5 Q1 S9 j) [9 Q體。骨骼雄壯如同石像。 9 w" H5 Z5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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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面前，解開她的衣襟。 g {$ a2 v: r1 W2 P+ E4 |/ G1 B: q: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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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咬著嘴唇，呆呆地任他把全身厚重的衣服都脫去。背後便是竹海，發出盛大的 0 d; r7 o% E* F- m9 a沙沙聲，如歌如吟。 - [3 q7 d, V9 m4 j3 c $ `8 u: R, Q% X' U7 J& {1 A 她仰臉浴於月光，微微迷惘地望著男人的臉——他的頸，筆直鎖骨，胸膛—— , a+ }& V- f T9 Y#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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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她與他赤裸相對。 - x4 u1 T6 l4 @. X
. g! R- y0 @0 `+ z4 C9 T 她伸出雙手，先是猶豫著，兩條白手臂緩緩向他游去。突然地，像是下了決心，重重地環上他的腰。 2 y* V" n; |3 I5 L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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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個人貼上他的身體。酒熱的面頰在他胸膛揉搓，燕雲感覺到那小小的臉龐，滾燙，如一印火烙。 & z# q3 J( i) S: W' I. }6 ]; j
: V7 r* Z% i: I/ T, W 他撫摸著女人的頭髮。她在他懷中微顫，纖細無骨的腰肢有如靈蛇，不自覺地輕輕扭動。 , V+ n: @: t" w- f& N6 ] 他用力攥住滿把長髮。兩束冰涼漆黑的絲流瀉在掌心。 3 l+ `4 L1 k9 N# D3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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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腳底忽然一空。她被橫抱起來，放置在竹床上。 * P& p% Z) V5 {9 ~/ F( K) `; z"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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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被蓋上她脫下的棉襖。然後全身一熱，男人與她並頭躺著，擠在狹窄的床榻上，他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手臂，把她緊緊地攬入懷中。 : D9 I% b9 S# ?3 y/ A D9 u! n5 E0 {6 n Z" c6 T* y% U
他用自己赤裸的身體環擁住她。 ) I1 I$ b2 j# t0 p4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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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被抱得那麼緊，幾乎透不過氣。她的臉貼在男人脖子上，聞到他的氣味。她已經有五百年不曾與任何一個凡人，如此裸裎相見，肌膚相親。 |3 j) _ ?" W& G* n , Y- [/ Q2 g0 z1 j5 J3 S 人說，百年修得同舟，千年修得共枕。她的千年道行，是為了修得這一夜麼？ ; q) C, D5 ?) _; V; z5 H, f1 f 2 y& j& H6 h0 p5 W" R 莫非眼前這個人。燕雲。他才是她用永生的歲月去等待的那一個人。 + H- p7 Y; W% M+ T* o' w4 h8 O8 o+ r. ?$ a& j# [
她的睫毛輕觸著他的皮膚。蝶翅般撲簌扇動，落下看不見的微塵。 " d+ G+ q$ e3 ^( q9 ~* q" B$ A% C1 I T" ^! v; M4 x
她聽到他說：「你要在這裡活下去，我必須運功幫你抵禦寒氣。你不要動。」 $ L1 y1 t+ i; g* m ( Z# D1 _3 U0 H4 r9 _ 他的身體漸漸熱起來，滾燙過她為烈酒所醉的溫度。夜明睜開眼睛，看到他頸上的一小塊肌膚。黝黑的顏色並未改變，然而她覺得他變成火紅的熾炭，燃燒著自己來溫暖她。 - i8 ]" z K- T+ I0 M, Z X% n; d5 e. ~
他赤裸的身體……那麼燙。 5 B! s L7 d+ ?' b' [/ Z f1 }4 E T8 s s" I
滾燙過任何為情慾所激發的溫度。 & o' W! c# p! m2 d1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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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她貼胸交股，就這樣抱她在赤裸滾燙的懷裡。 / @& M8 T d8 c. r: \5 J; z' w- ?; {7 j6 M% C
終夜未曾一動。 0 C! H, v7 v7 f& y , j4 x# S3 ^" R0 b; M/ t; l 夜明靜靜地睜著眼睛，聽那竹海濤聲直至天明。後來，他睡著了。 7 j5 i" }; ~9 ~1 I4 V% v2 A. l" o& k: m/ r m; L
她聽他的呼吸。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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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3 C/ t, _* y$ C# b* J9 a8 ? 他看到火。 6 d4 W3 P7 S& U/ e' l' m9 A) _, p3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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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無數條紅手臂舞動著，直指天空……逼人的熱浪……頭髮枯焦，根根捲曲起來。 # t" _; ~( G% u |9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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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的烈火。逃到哪裡，都有張狂的紅手臂在前頭等待，伸縮扭轉，惡毒地嘶嘶獰笑著，等著他…… : [3 `8 E0 o1 Q+ R: m, p! l+ J, C0 T6 v, `5 X- D2 [$ D1 Z) L$ ?+ D
像巨大章魚觸手的叢林……紅。 / [# d, H- V1 x0 i; n# o
! K9 X9 T7 X! i5 p9 Q 血紅灼目。 6 v6 S* s9 z0 @: s+ i5 t% p" S
逃不出去了。轟然巨響，房檁捲著火光墜落，如一條遍身伸出紅舌的惡龍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 V/ t \5 l2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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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的哭聲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斷。 6 C6 }9 ~" F3 O% [- P; n $ z6 h! \6 Q+ E/ k' U% I0 [" O 紅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臉上撲來。 . c0 a& i1 `) t8 G0 U f* v: \ ' y. `2 Y1 S# \2 b 他陡地驚醒。 # i, e: }! F7 v/ D"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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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已西墜，幽綠光影更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頭看著懷裡的女人。她的臉埋在他頸間一動不動，兩手輕輕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為陽剛的內力所溫暖，她踢掉了棉衣。潔白裸體靜靜橫陳，他注視竹的影子一根根掃過她的身體，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織羽輕紗。 " V3 Y. d6 r8 a 9 f; ^8 f2 k9 r# x* [: {8 j$ U 他不敢伸手去拭額上冷汗，怕驚醒了她。夢裡的烈火在醒時熄滅，然而很多事情是無法抹去的。 / w$ {) e8 M2 R# l8 X; H" ^# o; S8 n" ]; W$ F8 G9 @( P1 i
永遠燃燒在心底裡。那些過往的歲月，人生是一場醒不來的大夢。 - w9 I% f* A: I3 P' k' b- m* D1 d% F4 T9 w7 `3 w* s1 L" ?
這個名叫燕雲的男人的生命。 z5 a; k5 H8 Z*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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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樣，以一種平靜與淡漠的心情去審視這個名叫燕雲的人。懷裡的女人是潔白寂靜的距離，將他與四十年的生命隔絕開來。她的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個腳印踐踏。 ( W( o- Q* h, T8 L8 | 9 H- G0 h# L/ h0 E0 O 孩童的哭聲彷彿還在耳邊繚繞。他聽到他的哭聲在一段長久的沉寂之後又響起，變得啞了。五歲男童突然地失聲，在那個家破人亡的血紅色的夜晚之後，除了哭，他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 w, z) E+ ^: W" ^; M % ]1 k3 Z5 O0 e& M. } 他恐懼地緊閉著嘴，彷彿一開口就會湧出火焰。那場燒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裡一直不滅。一夜間，全家七口，只剩這個最小的幼童。 , I) S4 k2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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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德春堂的顧郎中收養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燒傷。在顧家床上他躺了三個月，滿身滿臉裹滿白布，顧夫人親自為他換藥餵食。好了之後，他們讓他留在德春堂，因為不肯說話，他被改名喚作顧啞兒，是顧德春郎中的義子。 ) f5 n& s8 w' Z7 V# m 7 i+ b0 w# N/ V2 d5 U/ s1 P 顧啞兒不會說話。但他會聽。他聽到養父母夜間嗟歎，說起燕福壽的脾氣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頭蛇做什麼呢，不過為了一口閒氣，他們要買燕家祖屋，賣給他們換個地方住也就是了，總好過如今落得個屍骨不全家毀人亡的下場。 * }& M: L. B5 n# {' A- ?2 g+ E 1 l2 X5 X* Y& B. _" V! Y8 }2 W5 I 那房子給他們燒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鎮上誰還敢說什麼。那塊地皮還不是照樣歸了他們，白賠上六條性命。 " C! b) F# F( X# ?- t$ F- j) R$ ~2 A( v% ?- ^9 z) Q
燕家太慘了。太慘了。 * i( E( ]) |: R4 [* d& c* `; v* T! ^: ]
好歹得把這個孩子養大。 # F4 d1 H' @6 M, Z# s* R1 X : ]& @4 i5 @; [. d0 X! e S' i 我們命中無子，只有兩個丫頭。就把他當兒子養吧。雖然是個啞巴，總是燕家一條後代根。也是咱們家的…… ; D) R9 [4 s4 p& E% l' V7 d* R; o. E) I/ [
顧啞兒坐在藥鋪後門門檻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棄的藥渣，黯淡模糊。 3 q$ I# J. V+ x! ]0 e$ D& D) Y+ M8 t
1 d8 C! L- S t4 b, e$ Q, U9 O3 r 「醜八怪！醜八怪！剋死爹娘的醜八怪，鬼頭鬼腦小啞巴！快快帶著這張醜臉滾回屋裡去吧！」 ! o7 Q( s3 W0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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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的頑童成群結隊從他面前跑過，拍著巴掌大聲笑罵。顧啞兒倔強地瞪著他們，不肯回屋。 4 s( } r( X! K 2 B4 @. H5 t- Z2 B6 [ 「剋死爹娘的醜八怪，鬼頭鬼腦小啞巴！」 ' @4 g) w2 i) x) W% w 4 {- S# f' d. _2 A7 [# R O 「還不滾？怎麼，你是聾子嗎？」 3 k* V H+ r4 z 8 Q, M+ I s: I8 y. G! s 「哈哈，又聾又啞的醜八怪……」 + u* a* G8 T* U$ j' l# ?0 @( D' E0 u1 t3 y! L0 D7 U
他們又兜轉來，為首的大孩子搶走了養母塞給他的紙包。她喜歡在送給主顧過口的杏脯梅干裡隨手抓上兩把給他吃。 \+ d' e8 [2 ` ! O% x. v! w2 v& P$ h& G6 { 「哦，好大杏脯……醜八怪也配吃？」 * `7 D. ]& X- q; e U4 P
2 i( Z. y% V/ |$ x% u$ X( G) c 頑童們做著鬼臉，呼嘯離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撲。 7 K- w2 M' D" Q+ Z1 o: k2 A$ d4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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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的顧啞兒撲在那十幾歲的大孩子身上，拚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開，按在地上一頓群毆。他們邊打邊罵：「醜八怪打人啦！你還打？揍到他服為止！」 # ]: [9 R l& L* q
8 c6 i/ f6 c/ j) Z. {# w o 啞兒一聲不吭，只是在拳腳之下奮力反擊，像一頭幼小的獸。直到藥鋪裡的夥計聞聲出來，趕散了群孩。 8 ^3 n) `8 b- }9 w $ D! R5 A6 _, |) A9 G 養母擦著眼淚要把他抱起來，卻發現啞兒趴在地上，找尋著什麼。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動。他固執地在地上撿拾。 . E8 o& F* F7 x/ U$ A) a)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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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青腫的小臉，把一捧沾滿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面前。 4 v8 Y. x% R. m
9 ~* n0 e. D Z. F8 L 養母把他抱在懷裡。當晚與養父商量，今後少讓啞兒出門，他在外頭受人欺負，脾氣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氣鬼那麼些人打他一個，孩子太可憐了。 8 K! B2 E. ?; U: V5 e9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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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脾氣跟他爹一個樣。」養父道，「氣性太烈。既然這樣，以後就讓他在家裡玩好了。」 n0 s" ~+ `/ W' y0 K2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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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藥鋪的門關不住啞兒。後來這樣的事又發生了幾次，直到有一晚，他偷了鍘藥材的刀，悄悄逃走。 . T& R- L" Z( ]! v' K# q 4 Q* n0 n5 @1 s2 c: B 啞兒去了他原先的家。燕家祖屋的廢墟上，蓋起一座新宅院。$ Q; F G% n$ N" ^9 u6 Y
% ^( o% q' v, V' z7 k/ I# b. F5 b 半夜顧家發現丟了養子，正忙亂之際，啞兒被一個陌生人送回來。 * w2 \ z7 J% C . Z3 Y$ O+ N. ]8 S" X2 J; [ 他身上又添新傷。若非這個鎮上人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子恰巧路過，燕福壽僅存的後代早已死在那無賴子的刀下。 9 B9 ^$ \% N1 E! E" i+ ^( L$ i( j# |& k; M# r u7 ]& ~
顧德春是老實的藥鋪掌櫃，世代行醫，一生沒踏出過小鎮半步。除了唯唯稱謝，說不出別的言語。倒是家裡有個老夥計，年輕時走南闖北販藥材，見多識廣，悄悄告訴掌櫃，這個衣飾古怪的陌生人，怕是一位「武林中人」，「大俠」。 9 K7 m% ?/ }7 r 8 S4 j0 z1 D( d9 Z- T 什麼是武林中人呢？顧德春不懂。然而當他聽說「大俠」已將那地頭蛇連同他的幫兇殺死之時，嚇得一屁股坐在椅上，失了魂魄。 ) t6 o4 c& b+ H; ]3 _7 v* Y8 q2 S+ V( y* o: ~+ X" B
陌生人淡淡地說：「那些人為爭私利滅人滿門，連孩童也不放過，死有餘辜。我已做好安排，你不必擔心受到牽連。卻是你的養子，此兒年紀雖幼，天性中一股烈性與戾氣已盡顯無遺。若留在你家養大，只怕日後尚有不測之事，不如我帶去撫養，你看可好。」 9 P7 U y* W$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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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德春呆了一下。 5 ^; n- \ I) Z3 A* L&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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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兒躺在養母懷裡。他的脖頸被扼傷，無法轉頭去看和養父對話的陌生人。但養母的眼淚滴在他臉上，溫熱的，辛酸的味道，滲入唇角。 * h5 b5 ?2 }/ u-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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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母的眼淚讓他的傷口很痛。 5 l- O6 o4 r% V9 |7 B) U) s9 Z- k" q# S3 A
於是七歲那年，啞兒帶著養母給他包好的四季衣裳，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 t( i& S0 y% n! `8 W 1 n; z; e. I6 z. ] 一個異境。 ; Q6 E$ q. D; c / `* w5 |( _9 W2 B" X 師父的名字，叫做青靈子。他是一個生得很好看的男子，有薄的唇峰，深幽雙眼。他穿著素色長袍站在滿島修竹之中，蕭颯得就像竹的精靈。啞兒很想有一天能和師父一樣，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 q8 ]8 V: l9 s8 C; Q: L ' x. R9 A6 _/ C' ]1 T 師父費了很大的力氣重新教會啞兒說話。師父為他燒飯吃。在帶來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之後，師父親自替他縫製新衣。那時啞兒還不知道，師父安靜地穿針引線的這雙手，是江湖中的一個傳奇。 3 h( O/ U& ~) B; X9 ]7 x7 w8 F& w3 c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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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仙青靈子。玄澹心法最後一代傳人，青靈子。 2 W5 H5 o; v3 Z7 \8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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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兒刻苦地練功。他喜歡刀。刀沉重而闊大，握在手中有踏實的觸感，揮起來能掀動凜冽風聲，呼嘯凌厲彷彿能替他嘶喊出所有喊不出來的話語。他覺得痛快。刀是所有不愛說話的人最好的夥伴。他在冰涼的海水裡練刀，一練就是整天整夜。睡在寒竹床上，想的也是刀。他把師父教他的運氣法門徹夜溫習著。 ) l% J+ @8 I5 p. _2 Q& m: r$ J1 X1 \- C) \/ d( {
啞兒的筋骨在寒冷中變得強壯，但也落下病根。他常常睡到半夜疼醒過來，但那沒關係。他不在乎。 / l$ n$ ~; A" d7 _: |$ [4 @! W - R) \; u1 F4 P) O# x; o' S 他只想練刀。 0 p% B. Y1 }2 _+ I'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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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就是他的生命。他與刀，漸漸合而為一。 ! a8 ~: w4 w A$ t! e9 S( T9 v' y: L. Q' T. {
啞兒十八歲的時候，刀法已練到師父三十歲時的進境。啞兒是百年不遇的學武奇材。這是師父說的，他用一雙深幽的眼睛注視著啞兒說出這句讚許之言，但目光中並無絲毫暖意。 / G: [+ H) m! ]2 ?7 Q+ |9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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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長長地歎息一聲。轉身走開。 8 P- A! n: I }& |, f2 @& T
" j, V6 s! x% _ 我不能把玄澹心法傳給你，啞兒。師父說。你的戾氣太重。 5 n. s0 v/ M3 J- M8 [# d1 Y: T3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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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像從前的我。 & q* d0 ` G, ]. y; _( W/ ~! `4 O9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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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對他講起一個名叫湘妃竹劍的女子。 Y& D4 }* H, b: w2 {, _' 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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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玄澹心法傳給我。她是我的師父。 2 B* p# C! p k3 ]$ L
# d4 L0 d# [- C+ v# x, | 師父重重地說出這兩字，然後沉默。十歲之後，啞兒再沒與師父接近過三寸的距離。但他感覺得出，師父非常地不快樂。 ! J* b6 n: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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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澹心法……是令人那麼不快樂的功夫嗎？啞兒並不明白。 1 {0 ^. T# S,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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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師父不肯教他。 % N9 h* K6 u. e. N* ~$ W: [( m6 x4 l' _7 k
你的戾氣太重。師父深邃憂傷的眼睛望著他，彷彿斷言了啞兒一生的不如意。 $ H( f8 J! T8 A: k*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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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八怪！醜八怪！剋死爹娘的醜八怪……」 6 J' h8 O$ ~/ |: ?, C k% { + W& {. B: n; z% T 啞兒坐在竹屋門口，把頭深深埋入膝間，如不肯面對強敵的沙鳥。以為，不看，傷害就不會來。 , C. d; i: q6 N7 k! ]' ]7 ]
8 A4 U: ~/ {8 i/ V5 r8 w! h2 e$ h3 F 養父母救了他。但他們不要他。他們把他送到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 8 X! Z& `- }: q& q0 i2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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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生了他。但他們不要他。他們拋下他，去了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 1 Q5 i# j+ D) d g8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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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師父…… & k& ^3 d, U$ h9 {( Q3 ?3 M/ k7 d" v5 T) |
師父終究也是不要他的。 ) B* |2 p1 R/ _2 @( y! w! X 8 x% ]) b; W$ c9 j- c B1 Q 因為他是，剋死親人的醜八怪…… 6 J9 y; E* E6 \. H" Z v4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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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兒揮起刀，刀風摧折一片翠竹，碎裂的聲音，暢快淋漓。 2 g: ^- @8 F* k7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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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被師父責罰，跪了三天三夜。師父把這些竹子視同性命。 $ k; x6 r, D) D) Z!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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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是為竹劍祖師種的。雖然她再也看不見，在大海之中，有一個人為她種了滿滿一島的竹。 3 i3 g' g. |3 A. b2 e- }
$ B: U3 f( `% K; ], Y q 啞兒熟悉寒竹的氣息。它們散發徹骨透涼的悲哀就像師父一樣。 0 T6 z0 O/ n; b' W
7 a# i0 ^5 v) @! a7 m 青色。那是絕望的顏色。因為絕望，所以很平靜。一種生意盎然蓬勃，幾乎和死亡同樣強大。失去了一個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失去了任何人，都要繼續活下去。有時候活著與死去一樣，是沒有選擇的事情。 3 v- T: J$ |0 [- i3 v7 E, z4 K( H- T& s( ]+ D- Q$ F
看著寒竹的時候，啞兒學會了永不輕言生死。 % P- J, E2 r% I2 R, a) ^6 V f ) I/ ?( q, u- z# T 生死要用刀來說，不是用嘴。 + j1 D6 z5 W, y; k4 T1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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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上，生命不是太嚴重的事情。從來不是。所以，沒人有權利對另一個人說，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 c, ?- @. b% @! ?7 O* q% ]% e |
+ E: m9 g9 u \ Z8 g 或者，我要陪著你死。 & Q0 t* q) f) m7 v; ^! H3 Q, z H4 ]+ o: ?
除了竹劍祖師的生平，師父沒有隻字對他提起，關於這個女子。她給了他一張不會再老去的容顏，與被定格的生命。 , M' Y# `4 f* p! i) z# ]! L% ~; }& j9 _
直到離開無名島，師父的樣子看上去比十三年前沒有任何改變。驚世駭俗的劍仙青靈子，不過是個空殼。守著一島永遠等不到一個人歸來的竹子。 & T J" C3 O9 h) _ r* F
6 ]/ q; b# G' {% @8 [* Y 此年，啞兒也離開島嶼。 8 l/ o h2 E3 c! S( s5 ^ 4 A; n: s1 Y- I% b: W) F8 m 踏入江湖。 % A" i8 [, z+ R6 N8 }! n, `& `2 ?/ k9 P7 m1 l- I# p
他殺了很多人。他和他的刀，寂寞得太久。& W- o, N4 D$ e7 I$ p5 H
$ _6 M# L" ?- t9 b' l 他去了家鄉那個小鎮，得悉養父母在他走後便也舉家遷離故土，也許終究懼怕那樁命案的牽連。人說，顧德春到外地開藥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也算是一方鄉紳。他兩個女兒都招了上門女婿，一心一意幫襯買賣，家業好生興旺。 . X' G5 D/ @&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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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此沒有再看到養父母。關於顧家他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二十年後，在南海之濱，單刀挑了一窟海上盜匪的老巢，將他們的人斬盡殺絕。 1 b8 ?: X: Y7 H# f! j8 H; t! e
1 W/ {( C" r/ U9 m& x; y 傳言德春藥行老掌櫃的大女婿是個人物，花錢在嶺南捐了官職，在攜眷上任的海途中舉家遇害。只因雄心勃勃，連累年近古稀的丈人丈母葬身汪洋，屍骨無存。 . y1 Y' C' o0 i( A: h1 D2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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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滅長鯨堂全堂上下的時候，無名島燕雲在江湖上已闖出了好大的名頭——乖戾嗜殺、喜怒無常的魔頭，正邪兩道均避如蛇蠍的人物。江湖公敵。只是見過他而仍然倖存的人很少很少。燕雲去找一個人，通常便意味著要殺他。 5 }* U; u+ D; J6 }6 ~2 d9 U
2 Z) L$ a' s4 ? 黑白之間沒有他的立足地。不過他不在乎。二十年找不到師父的蹤影，這個世上早已沒人與他有半點的關聯。 4 J8 L; t7 y/ Z# ^/ e6 I! S, ~0 ^2 y
% V8 e' Q+ f: d" [) c 黑白之間，並沒有一片含混的灰色地帶。他很清楚。什麼世事並無對錯之分、大多數人都是活在進進退退深深淺淺灰色調中的言論，與萬物非黑即白一樣天真、一樣的一廂情願。 3 w5 Y" _5 m H0 A0 u , d) g: q; f/ Q2 Z6 ^& |( @2 H 世人理解不陰不陽的暗灰勾當，可他們不會寬容置身黑與白之外的人。每一個人，都需披上旗幟鮮明的皮。 , l* Q+ }/ ^6 ]' e8 c1 ~. A* a
４８ 1 |- I) `1 |7 a* D2 M. A 也許是玄澹心法的緣故，或者僅僅因為我自己的心，我的力量遠遠超越了曾經聽說過的、關於其他蜃族同類的能力。2 C% [* T. L1 `+ I: }" S' @7 s1 J
一隻蜃可以有多大的法力，這完全取決於口腹的慾望。慾望越強烈，蜃氣主宰的範圍就越廣大，就像人的野心。3 L5 j; b+ R# x3 C
人世千萬年來不停上演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同一出鬧劇的輪迴，每一次台上只是換過不同名姓的戲子，冠帶赫赫地登場，換一套全新的行頭覆蓋住那塵封的前朝衣冠，以為這就是日月新天。而戲的內容從來不曾改變，那些陰謀、欺騙、背叛與出賣，從來不曾改變。 & h8 g/ k) @( C. Q' o 每一個黃袍加身的戲子總以為自己便是一切更迭的終結，鐵打的江山萬萬年。最終一一在煙塵與血光中黯然下場。上場門邊，被選中的新人自草莽或朝堂中崛起，正興奮地等待著接替，把前人早已爛熟千百遍的唱詞從頭再唱一回。這就是人世間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冠的榮耀，山河的易姓，野心的實現。你說，這一切在史書中嚴肅而輝煌著的，和我的口腹之慾究竟，有什麼分別？ / G2 O9 t' g( z7 Z 從此我的生活很簡單。只是吃。沒有搏殺，沒有抵抗，出現在我視野中的獵物沒有逃脫的可能。一切來得太容易，我的歲月是寂靜無聲的，醒著也像在睡。& J9 l, m6 P l
我的對手太過不堪一擊。甚至沒有一個人可以製造出一點喧鬧來打破這連夢也沒有的、沉重清淨的睡眠。* O: w3 X' e5 @' o, T' P
黑暗。 # v+ [5 v4 E- W" S4 X" Q+ ~( w 無名島上沒有名字的洞府，全世界最美麗的誘餌。它為我領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絕的獵物，像韭菜割了又長。人們前仆後繼，懷著稱霸武林的雄心與長生不死的熱切，投入我的懷抱。我從不操心誘餌的功效，他們自己會相互傳播，互相勾心鬥角地探聽，把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小心藏掖起來而其實還是在傳播，人就是有這個好奇與刺探的本事，面對珍寶他們的嗅覺比什麼都靈。每個人的私心都在推波助瀾，幫我不費吹灰之力地達到我的目的——在遙遠的中原，江湖之上。 9 q* V2 A5 k4 v3 r# d 江湖。有時我會想起從前有一個來自江湖的人，他不肯告訴我江湖是什麼。但現在我知道了。江湖就是一個自作聰明的陷阱，人們自己挖掘，然後，自己跳下去。 4 O+ I! F, G8 R" I T3 | 他們不累麼？有時候我難免對這些生物有些憐憫，所以我讓他們在我的懷抱裡睡去，遠離了所有的算計與爭鬥，永遠地沉睡下去。我給他們最乾淨的、最後的棲身地，和我的一樣寂靜無聲。在那黑暗裡他們都不爭了，不鬥了，世代的仇敵同樣安靜地睡在我腹中。 ( B+ T. _6 F' E* E) f* T 也許安靜，是我所能給予他們的，最好的禮物。 7 W/ N% b2 W8 G+ ^3 U 在這個生命繁衍不息、挨挨擠擠的世界上，總是需要收割者的。那麼，就讓我來當吧。 ( J$ ^5 G J' q0 \" q( ] 死亡收割生命，生命帶來死亡。世界就這樣，週而復始。 1 `& s( ^: s' S% W" _: a 這就是平衡。& {, s3 m1 S, p7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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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關於無名洞府的訊息據說它流入朝廷。這很自然。作為掌握天下最高權力的主人，某個黃袍在身的傀儡，他比誰都更留戀這個人世。可是那些衣履華貴的獵物和其他的一些實在也沒什麼區別。 3 c" x/ f" e; F; v 他們的味道都是一樣的。 q7 L& E) ?3 i' B' f7 _+ N/ q$ f6 W
我甚至不能辨認他們衣袍上刺繡的皇家徽記。也分不清這些同為遙遠中原龍座上那個身披黃袍的戲子所派遣來的人，他們彼此間的官階身份是如何分別高下。. u H# M: U% [
他們都一樣。我懶得細看。9 F; ?$ w9 G" z
你知道，我上一次在人間與那些被衣裳上的刺繡囿限得涇渭分明的大人物們廝混之時，離現在已經過去了五百多年。; n+ G2 @, i, o- O
我想我久已遺忘，那些眼看著人類用衣服為自己圍出不可逾越的雷池的日子。( B( {' X% [1 e0 f
剝去了衣服，下面的肉。/體，同樣是不夠我填牙縫的渺小。 ! l. c# ]# M5 \, s Y 有一次我還見到了大呂先生，在一艘向島嶼駛來的海船上。在離島還有三百里之處我便截獲了它，甲板上那個龍鐘顢頇的老兒便是大呂先生麼？他的身體已枯朽如一把衰草不能抵擋海上凜冽的寒風，然而他仍堅持呆在船頭，強睜昏花老眼指手劃腳，生怕他的徒子徒孫們偏離了正確的航向。 / a' e. l) ?7 I9 G7 h 偏離什麼航向？到我口中的航向麼？ 0 Z& i* ?( y; c: J# s T 我在水下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H* f! F5 @1 m" Z7 O) X% R4 S
蜃氣在海面瀰漫的一刻，我看到大呂先生那風燭殘年的身軀突然像隻兔子般活蹦亂跳，幾乎是一個奇跡，過去我從未想像一個老得連口角淌落的涎水都要弟子幫忙擦拭的人居然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與速度，他伸展雙臂如一隻瘦鷹，將身邊最近的幾個弟子抓住，圍繞在身邊形成一面人肉盾牌。在群弟子的哀聲叫喊中，這老兒抓著盾牌飛身閃入船艙，在艙口運臂將他們凌越甲板，拋落入海。也許他意識到危機的迫近，希望這些年輕力壯的誘餌在落海後能吸引怪物的注意，從而爭取逃亡時間。他有多少年紀了？七十、八十、還是九十歲？這樣年紀的人類，早該蹣跚\在瓜棚豆架下，頤享人生最後的時光。他不該到海上來受風寒，這只有加速他的路走向盡頭的時間。 8 M% n* T/ c5 G5 }4 j 但是玄澹心法，傳說中永生的玄澹心法，如果有了它，還怕什麼七十、八十、九十歲？還怕什麼死？他可以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帶著天山掌門的頭銜與武林耋宿的光環，享受它們直到天荒地老。 5 T5 h) L+ I" h& F 就算沒有玄澹心法，還有島上數不清的仙花異草。萬年靈芝，延壽百紀，直若等閒。這是江湖上眾口相傳的，鑿鑿事實。 * l4 d: f) h- d n# Z 仙花與異草與長生心訣永遠都在那兒，只看誰有本事得到它。 " J6 ?+ a5 L, [ E0 A7 D* `) z& b 大呂先生進艙後，我沒有再見到他。幻美的蜃氣濛濛瀰漫過整個海面，像水一樣流過那艘船。然後我目送著空船在海波的推動下，悠悠蕩蕩漂遠，消失在海天的盡頭。 - C+ I2 m( }1 c 蜃氣能夠自動識別有生命與無生命的物體。所過之處，岩石、房屋、船隻皆能毫髮無損，而一切擁有體溫與呼吸的東西，將蕩然無存。包括被種植在玉盆內、以從天山之巔帶來的泥土精心培育著的雪蓮花。誰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帶這麼一個累贅到海上的冒險中來，也許那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兆頭也許\是萬一在遭到致命傷害後續命的靈藥，人類為了一條小命長些再長些，可以想出無數的花頭。 4 `! e* G) {. }1 g 你說奇怪不奇怪。人類，他們的意志是這樣頑強，能夠窮極所有努力只求保住一口殘喘，可是他們的生命，如此脆弱。 3 a8 B1 A" B; ^2 H( v 就像一枚搖搖欲墜的燈火，只需吹上一口氣，撲地就熄滅。; h. v D, j: Q9 Z0 L1 L% Z
這個遊戲過於輕易，它沒有什麼好玩的。5 V7 P- p0 J7 J
但我沒有其他消遣。 ( d9 g _6 s. t5 w/ S/ ^3 _/ y( d2 L7 C& r2 O* b: D' \$ i$ O# a) s
慾望是不斷膨脹的魔鬼，如同人的野心，有了平安茶飯，又想嬌妻愛子，有了玉堂金馬，又想號令天下。等到一切都牢牢在握再沒有什麼可以追求，便開始希求長生不老。如果沒有死亡適時的降臨把一切劃上終結，它可以蔓延到無限，時間與空間，都被吞沒。 o) o" K$ `, v 我的慾望也是這樣。越吃就越覺得飢餓，我裡面呼喊著的空虛，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充。# D/ k& H7 o9 }# k; i
這是不可救藥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服食五石散的人們，骨髓與血液都已深深地依賴上那帶來短暫幻覺卻把人推入更黑的、沒有光的所在的甘美毒藥。受制於它所允諾的虛假快感，一步步往沒有回頭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是盡頭。: f; h% h8 V1 I$ }" m: Y6 o7 E
或許我和我的獵物們，實在也沒有分別。我不在乎。生命的收割者與被收割者，從來都只是命運掌中相同的棋子。一個遊戲，既然甘願投入，便應該毫無怨言。我是人們命運的主宰者，是天，然而天意之上，還有天意。/ K2 r" o/ i7 B; S( L
人，鬼，妖，獸，仙，佛，神明。天。我們都只不過是因果裡流轉的眾生。 6 m% U1 z6 b' M$ f: Q, z 沒有自主的可能。 " v# Y# [7 \" u7 E1 C+ Y 讓我和你們一起，把這遊戲堅持下去吧。讓我們看看，它最終，會給我們什麼樣的畫面。8 ]8 f( G, H. c' f0 ^
我不會感到焦急。 , L1 ]: F1 D+ Z {# w 我狩獵人類，狩獵水族，狩獵海獸與飛鳥，我狩獵過鮫人的部落與闖入我狩獵範圍的同族。是的，蜃是從不顯露形體的獵者，然而這並不代表，它沒有身體。 0 N8 j" `6 Q1 X1 r. [% g 只要是有身體的，就可以吃。我的同族釋放出無堅不摧的武器，但是我的更加強大，幻景無邊，將它與它的蜃氣，一網打盡。 0 X- E$ H9 p" m. K. ? 我已經喪心病狂。這是一隻萬年靈龜對我說的，有一天它跋涉過萬里海程來警告我。它說它修行萬年，除了讓自己與世無爭地活下去，沒有修煉過任何攻擊殺戮的法術。它說它在遙遠的地方聽到我的惡名，如今在大洋之內，相通的水流早把關於極北海域稱霸的一隻蜃妖的名聲傳遍四海。她沒有任何背景與來歷，她憑空出現在世上，因為什麼無人得知的神秘的緣故，擁有凌駕同類的法力與不知悔改的殺意，窮凶極惡，罪孽纍纍。 ' w1 D* H, M/ J9 _( c 她是水族與人類共同的公敵。在她的口腹之中沉澱著重重血海，這債務有一天，終要清還。1 L7 y( H8 O* S2 x5 p9 ]
靈龜說，在這個由肉眼不可見的巨大鰲魚以身體為承托所支撐著的世界上，生存著五個最強大的種族。它們是海裡的鮫人、蜃族，黑暗中的鬼族與大陸上的妖獸一族與人類修行而成的劍仙。鰲魚以自身構成世界的基點，它背上馱著整個海洋與大地，承載萬物生息，而在它的身體之下則生存著永遠不見天日的暗鬼族群。五個強大種族擁有不分高下的能力，彼此間有著相互制約忌憚的關係，它們誰也無法徹底消滅對方，同時又都離不開對方，這就是儘管自開天闢地以來五族間的爭鬥從未有一刻停止、卻仍然保持著永恆的平衡，使這個由鰲魚支撐的世界得以存在至今的原因。雖然暗鬼族群不甘心不見天日的地位而一直沒有放棄過企圖迫使鰲魚翻身、陰陽顛倒的努力，而其他四個種族間的紛爭也終古持續，這個世界卻始終以它守恆的規則為所有或強或弱的生物提供著棲身的舞台。暗鬼想要顛覆陰陽，鮫人、蜃族與妖獸不懈地挑戰著人類萬物之靈的地位，而劍仙則要消滅這一切。五種力量它們勢如水火又相生相剋，它們是與生俱來的天敵，也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依靠，和賴以存在的理由。 ( |) m7 D; T8 Q* x; y( p. } 我聽說，你宣稱自己要維持世界的平衡。可是你根本不懂，什麼才是平衡。世間一切生命之所以能夠存在下去，那是因為它們都遵循著上天的守則。它們既是對方的食物，也以對方為食。彼此的生命滋養了彼此。這就是天意讓這個世界在殺戮與血腥中一直蕃衍不息的方法。而你的殺戮已經逾越這個守則。% a. T: M. x9 p6 s9 ~- {, S
靈龜慢悠悠地以它不容置疑的語氣向我宣告，作為五族中蜃族的一員，你的所作所為早已公然蔑視了上天的安排。上天要這個世界在五族的平衡中、在鰲魚的背負下維持它的運轉，而你，你在破壞它。上天不會容許任何對於它權威的叛逆，我們都應該敬畏上天，因為我們都是在它的意旨下被製造出來的子民，無論時間運行到任何年代，直到這個世界和鰲魚一同毀滅之前，這遊戲的規則不會改變。任何意圖違背它的生命都將遭到懲罰，你也不例外。在你不可一世肆意羞辱生命的時候，你要始終記住一句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8 b8 } Y8 X" @% Y
是天意要我們存在，我們才能存在。蜃妖，你看看我，我活了一萬歲。我這一萬年的生命和你一千年的生命，以及那些被你視為草菅的人類，哪怕再渺小的浮游魚蝦，我們，都是同樣的生命。在上天眼裡我們沒有任何差別。蜃妖，請你記住，儘管你擁有遠邁同類的力量，你仍然是一個在天意的手心裡聽從安排的生命。你和那些葬身你口腹之中的人類沒有任何不同。上天要一種生命存在這世上，一定有它的理由。可是你在做什麼？你以永生為誘餌企圖滅絕世間所有的種族，連你的同類也不放過。我不管人類對你曾經造成過怎樣的傷害，這都不是你輕視生命的理由。我今天來到你面前，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蜃妖，沒有一個人擁有取消其他生命的權力，任何企圖背叛天意的人最終都將得到報應，自古至今，都是如此，而今天，你也不會是例外。3 A+ A# J4 b/ E7 c6 M* c
我希望你，好自為之。蜃妖。 3 W; v& m% J/ }1 n* g3 k) M0 v, I2 J, z- y6 ^1 }- o
靈龜說它向我揭示了世界的真相。% C8 b1 h: [0 ?3 j4 e% Q
可是什麼才是真相。什麼是，天意。! H; C& D. g( L/ j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麼。什麼五族，什麼鰲魚，什麼天道的眼睛。天道對我，從來沒有睜開過它的眼睛。即使今天它要醒來看到發生在極北海域的一切，我也不稀罕。 1 P" l1 k+ U; W% a) `: l 如果它要懲罰，那就懲罰吧。我從未以為自己可以逃脫報應這東西，雖然它在我千年的生命中，始終是一個被冠以公理之名的騙局。4 a; b0 n5 H( O8 M) T* f
什麼是天意？你告訴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為此我可以擔當任何後果。一萬年靈龜之壽，看破紅塵的慧眼你不曾看到過我承受的痛苦，痛苦可以平息，但失去了的永遠不會再回來。這一刻，我要他們償還。 $ v1 F2 E7 I$ G( t5 N 他們必須償還。. v1 P: d: [, ^1 T$ J& p
我曾經和你一樣，相信忍耐可以解決一切。寬恕傷害我的人們，聽從上天的安排。我相信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會是毫無理由，苦難或許是上天對我們在上一個輪迴中虧欠過別人的懲罰。平靜地接受它，將獲得上天的諒解，在下一世中得到應得的補償。可是上天，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告訴我。2 F* c$ L6 n0 ~+ \8 Y- R, N, n3 B
不，天意之上還有天意。世界是一層一層的階梯，永遠不會互相瞭解。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上天和我們一樣，只不過是造化中被播弄戲耍的眾生。眾生芸芸，既然它有決定命運的權力，那麼我也有。 8 \6 [& F8 s$ v* @. u 我已忍耐了一千年。我不想再忍。 / p2 F/ Y' L6 C 就讓你的天意懲罰我吧。報應我吧，我等著。 2 ]8 e! [4 r+ s 我只是一個意外地獲得了超凡力量的蜃妖，請你，不要對我談起天道。我不會去試圖瞭解我看不見的東西。鰲魚背上享受著陽光的四個種族不懂暗鬼的苦難，你也不要希望我能看到人類的不得已。沒有誰天生應該懂得別人的苦難，不是嗎？ ( d: y2 q* P0 n! O# w( k 活著的人永遠看不見死鬼的黑暗。當輪到我接受報應的那一天，我會接受，但在這之前，誰也無權阻止我的復仇，就算是上天，也一樣。 6 O/ U4 R& E' C. h2 A- d. R6 T 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因此我胸中所能吐出給予這世界的，也只有黑暗。如果你不要，請你告訴我，一個長埋在餓鬼道中的眾生，還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拿給世人？& n+ @0 f/ P9 W, ?, K
你還能希望我拿出什麼。我現在就給你看。 h0 n, V8 P* i/ _* V.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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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吃了萬年靈龜之後，我的眼裡滾落下大大小小的珠子。不，那不是眼淚。我早已告訴過你，這世上除了人類，沒有其他生物會流出這無用的液體。 ' s6 J' O# q7 x- R0 J( w 而人類的眼淚，一千年來，我沒有看到過。每一個在蜃氣中將死的人，他們只會狂叫、咒罵，淌出惡臭失禁的尿水。 % ~( o1 W7 [# x0 S 人類的眼淚和寬恕、和善良與情愛一樣，都只不過是他們自造的名詞。從我兩眼中行行滾出的淡紅明珠，那只是靈龜的萬年功\力正在被吸收和消融的佐證。 / p, t' l; @/ Q& T$ D 沒有那麼多美麗的借口。& w( P. f4 X- S. t2 @& h# T
我披散著長髮在海底旋舞。千年來從未修剪過的頭髮早已蔓延出相當於我身體幾倍的長度，它們在海水中飄散開來，像萬縷漆黑的煙絲，像生著長長觸手自行其是的巨大活物，環繞在我週遭，在照亮黑暗的珠光中龍飛鳳舞。我把自己深藏在精美絕倫的網中，其他任何的生命，它們進不去，我出不來。' Z$ D7 ~2 B2 j7 n5 x- G3 j6 e
長髮陪我在這黑暗中跳舞。漆黑的網羅之間，順水拋灑著淡紅色滴溜溜滾動的明珠。它們是蜃妖之氣、劍仙心法加上萬年靈龜道行共同凝結而成的至寶，如果誰能服食一顆，將獲得出乎意料的功力與壽數。& S; `+ x* J3 M8 v! M: K
淡紅明珠墜落在白沙之中，靜靜地被埋藏，沒有誰來拾取。就像我煥發著珠光的身體，潔白玲瓏，和所有妖物一樣，力量越強我的皮囊就越完美，孤獨地在海中游弋的時候，我知道自己依然是美麗的。遠離塵囂的、不可接近的危險的美麗，就像一個美麗的瘋女人。 7 }6 `2 x- m+ O6 d, z0 g 我知道我已走火入魔。 4 \( j8 E2 `7 K$ X( s: t) i 我情願走火入魔。' R4 k% a3 K o+ r- ]' X# k
或許有一天，人們將不再稱我為蜃妖。當我不停膨脹的力量繼續向四面八方蔓延下去，世上的人，他們將敬畏地稱呼我為，蜃魔。 # A) V5 s- q! a 我會用力量告訴他們，我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8 Y5 D. s; K9 O4 H9 y: | 不要再試圖勸說我放棄殺戮。我知道。; H2 H3 w/ s T% \* C
我已經瘋了。6 f/ C( K; s( M6 M9 {0 N( U*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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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漸學會控制蜃氣，不再只是毫無方向與邊際的蔓延，在不想狩獵的日子裡我玩弄著它，在海面上可以製造出任何景象。無論人物、樓閣甚至江山，蜃氣都能夠幾近亂真地模擬，在那光彩照人的幻景面前，你絕不會想到它是假的。你想看到的任何東西，都能即刻出現在眼前。 ! f/ h' R/ e4 j! ?! r5 ^ 可是這時候，我不知道我想要看到什麼。 , o& y: h/ ]8 T. e3 ?3 ]' L 不為殺戮而瀰漫的蜃氣如同無主遊魂，在湛藍海面上盲目地爬行一陣，不成形狀地消滅了它自己。即使憑空造出九州山河，對我，又有什麼用呢。* m* k4 C7 W# P- ]
虛幻的終究是虛幻。當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蜃氣形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遺忘，多年前在那場遭遇鮫怪的災難中，我的力量第一次覺醒、自行其是地以一個人類的形體呈現出來的面貌。直到那一刻，我絲毫不知道自己體內蘊蓄著這樣的能力。, R# u5 L$ O1 V" R
那是否因為，我一直，思念著他……我記得在那滅頂的疼痛與凌辱中我嘶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l0 j1 E; ~4 s) _' c( ], G
然而我已忘記他的模樣。就像無法憑借這持續的寂靜去回憶他的聲音。那個人他留給我的一切在時間中漸行漸遠，終於剝落成空白。 ( x. ^" O4 r$ \ 在被別的男人壓在身下蹂躪時所出現的幻象……那就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的他。透明的衣袂被我痙攣伸出的手臂空空穿越。# R5 }& \) }5 V( u% y% J
我忘記了他的樣子，所以我不能用蜃氣再造一個他。世上的燕雲，只有一個。而他——我想——是永遠離開了我。0 n7 P9 w0 G P& J. {- g
從化身為蜃開始，到現在，又過去了多少年？ / }: [+ H2 a: ^* r7 Z8 I* A, U 我想他不會再回來了。 # Y9 e }) F; K 在沒有任何其他生命來分享的這片越來越廣大的海水裡，我逐漸瞭解，也許當大海吞噬生命的時候，它什麼也沒有想，它並不兇惡。 ) g' V* L: h! Z- F1 \8 Q 它只是寂寞。3 R1 n9 |/ i! l2 g
縱使把世上所有生命盡情傾入，也激不起任何迴響。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8 AM
４９ ! h. f! [0 w% G0 P1 P4 ^ S1 \* }, w: } 在那個年代裡，如果你是一名江湖人，你一定聽說過，在極北海域有一座無名島嶼，傳說在島上不但藏有玄澹宮秘傳的不死心法，還有無數足以令人晉身仙班的瑤草奇花，倘若誰有幸找到那個島嶼，得到其中任何一種寶物，那他身上將發生凡夫俗子們做夢也無法企及的變化。休說長生不死稱霸武林，即使是併吞九州一統天下，怕也不在話下。 + m) z; [2 ^ b* L$ K: m 但這幸運不是誰都可以享有的，確切地說，自從關於這座仙島的消息在世上開始流傳算起，沒有一個幸運兒被證明遂了心願。 3 @! R3 x6 |7 r0 @- Z6 w0 P 去的人，幾乎沒有回來的。1 y# q% [/ M/ Q$ Z3 }
傳說在那仙島之下有一個可怕的怪物，它生活在深海，卻時時監視著島上的動靜，凡是膽敢踏上仙島謀求寶物的人，它都要吃掉，不分正邪黑白。沒有人見過它的面貌，也許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2 P9 }& T! {& b 有人說這怪物是仙人派遣守護寶島的使者，也有人說無名島本來就是多年前下落不明的江湖魔頭的老巢，那怪獸是妖邪飼養來專門吃人的魔物，還有人危言聳聽，說那個失蹤了的魔頭其實沒死，他就躲在島上以寶藏為餌騙人自投羅網，所謂吃人的怪物其實就是他修煉後的化身，通過吃人來提高功力。+ T/ r3 v. U$ W- p2 e
所幸自有腹笥淵博的有識之士，在聽過這些年來寥寥幾個逃歸的倖存者的描述之後，不受流言誇大的影響而判斷出了極北海中食人怪物的真身。他們說，它是蜃妖。 * N+ ^; ^! D. L; U( X& O 自身從不出面肉搏、只以瀰漫廣闊的氣體包圍犧牲品，死者全身血肉被直接銷化無形——這恐怖的所作所為除了蜃，不會屬於第二種生物。. f$ M$ x$ l. b: I+ ^
於是那片方圓千里沒有半點生命跡象的、死氣沉沉的海域逐漸在人們口中被傳揚開了它的惡名。人們叫那片海為蜃海。/ R' a+ o( G& m
無名仙島，洞天琅環，一入蜃海，有去無還。這是自從那只蜃妖開始逞兇算起，十三年來江湖中流傳最廣的四句話，連江湖之外的平民百姓也知道，無論是漁人抑或海上商旅，包括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們都大家相戒，小心翼翼地繞開那片越來越向外擴張著的死亡海域，不敢越雷池半步。不過為了餬口，大海茫茫哪兒都可以去，沒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觸犯那妖魔。 ! Q4 h0 I; [5 N9 p1 z: v 然而自有不同於這些平庸之輩的勇者，懷抱著雄心壯志，前仆後繼。一批又一批的英雄，十三年來從未間斷過向蜃海挑戰的傳說。就像永遠都有人明知有去無還卻仍堅持出海捕獵鮫人、以求長生靈藥人魚肉一樣。每個人在船帆迎著大風駛出港口的時候都以為別人是誘餌，自己是那個一舉登仙的幸運者。但是沒有。蜃海中，從來都沒有幸運。 8 W ]7 f, m) ?% { 最大的幸運只是僥倖不死，全身肌膚卻已被蜃氣蝕爛，連五官都已不復存在。就像那寥寥幾個在海上漂流數日後被人救起的倖存者，聽說，他們回中原後不久，就瘋了。 2 x, J6 e# o$ c6 W9 f- i 傳說江湖幾大門派曾經聯手派出精英隊伍，前往蜃海剿滅妖物。朝廷也曾昭令天下，募集奇人異士、高僧法師，不惜任何代價只求消滅這威脅到天朝穩固與子民生命的惡魔。 ) B2 P s; u4 s2 F& \6 c 這些人的下落不問而知。4 J- U- |* d7 ] X
而蜃海，依然不動聲色地以驚人的速度逐年擴展，向四面八方蔓延著它死藍色的臉。沒有驚濤駭浪，海域一旦被蜃海吞併，都將變得出奇的平靜。因此在北方凡是有點經驗的漁民從不在過分平靜的海面停留，即使離傳聞中蜃海的範圍還很遠，也要立即轉舵急速離開。誰知道那片死域此時此刻蔓延到了哪裡。這片海水是如此叵測而充滿惡意，彷彿懷著莫大的仇恨，立志將整個世界都吞沒。和把它製造出來的那魔鬼一樣。 , o+ |5 B- c( \2 n. u1 Q 蜃海的平靜，好似勝券在握的宣言。. _" F! {3 v% i2 a! q6 z$ X
這樣下去，它終將吞噬掉整個世界麼？ + r# a" ?3 k& i+ Y 它的中心是一個叫做無名島的地方。從那裡開始，死亡伸展出它的觸手。6 `5 g8 ?5 }) a- U' y) L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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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便是十三年來江湖中最轟動的傳聞，每一年蜃海都製造出新的慘案與更廣闊的疆界，使得這傳聞歷久不衰，一再被重新加熱，在世人心中點燃越來越深重的恐懼。 + p9 N( v9 y1 x7 P" G$ H2 j' c 十三年來，從未中止。沒有任何武林事件可以搶去它的風頭。這一年江湖上與關於蜃海的老傳聞同時掀起的，是一條新的驚天訊息。 ; D1 p7 I z9 r6 H 傳說，多年前下落不明的無名島傳人、一口斷刀曾要了無數豪傑性命的嗜血魔頭燕雲，在姓名漸漸成為一個塵封的武林舊典之後，於此年重現江湖。9 i$ R. Q' q5 ^- B) u
傳說曾睥睨當世不可戰勝的他，某一年忽然被幾個不值一提的黑道小人物重傷，從此銷聲匿跡。其中的原因沒有人知道，直至今日，關於他的生死與那一年功力劇退的真相，仍然是江湖上的一樁疑案。然而就在人們快要遺忘了燕雲和他的斷刀的時候，有人說，他回來了。 6 E% a) n4 ~$ l+ t0 S' Z3 T1 y7 } 距離他的失蹤，整整是二十年。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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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無名島唯一的傳人，燕雲，這個名字與那片以那個島嶼為中心的神秘死域不可能脫得了干係。雖然關於他假意失蹤、化身妖物躲在海底吃人的無稽之談早已在他重出江湖前不攻自破，然而在世人心中，即使他不是它，總之二者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關聯。 ! R) p7 _0 | l& N# u 蜃海的災難是從無名島興起的。假若海水也有生命，屬於燕雲的那個島嶼便是它的心臟。 + p/ f1 D# @2 z9 N/ H# q 是的，那個島是他的。儘管十三年來世人從未停止過對彼處的進犯與掠奪的企圖，堂而皇之就像那島嶼一直都是無主之物，但是當寶島變成吃人的死域，每個人似乎從夢中突然驚覺，清醒地想起，燕雲是那個地方的主人。 8 B- G; w2 B r1 j$ O 事情演變至今天這個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必須擔當起全部責任。 + \7 p1 l1 `" |$ Q' | 無名島孳生出危害世間的食人妖魔，不找他燕雲，卻去問誰？ " `. T7 O+ a2 M/ F3 o 燕雲，在一次毫不光彩的慘敗後這個成為笑柄與善惡有報的活例子的姓名，於二十年嘲笑和輕蔑中生銹沉埋的姓名，此年突然成為江湖中被提及最為頻繁的兩個字。炙手可熱，萬眾矚目，他受到的關注甚至超越了此前所有年頭的總和。 - y& q: k4 j! O4 s2 q0 h 二十年並不算太長。武林中有許多人還清楚地記得，就是這個人，他親口對天下宣稱，玄澹心法不在無名島，無論是誰，要心法，只到他燕雲身上來找。 ! y, [8 v7 }' e3 o- ? J9 W+ o 這魔頭欲蓋彌彰，他這麼說用意何在？引開天下人的目光好讓那怪物得以不受驚擾地在無名島成長壯大嗎？世人沒有忘記，在他重回中原引得整個江湖疲於追尋而無暇顧及其餘之前，那片海域並未傳出過任何關於食人妖魔的消息。 / L+ |8 M: ~' h! B 說不定那只蜃妖原本就是他養的。挾持海鹽幫船隻回到無名島，沒有人知道當年他此行的目的，但現在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他就是為了把那天怒人怨的妖孽養在極北海中才回去的。七年的時間應該足夠一隻怪獸長大。誰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種殺人如麻的魔頭原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也許他就是要借助蜃妖將所有憎恨他的對頭逐個消滅。 7 K) l8 L4 E% z7 B9 d& I- v
然後，在武林人才凋零、黑白兩道皆已元氣大傷之時，他燕雲登場演一出復出的好戲，不費吹灰之力掃除了異己，把這整個江湖囊括於他的掌心？ ( B3 l) B4 ^) [* x# P
沒有見過這樣喪心病狂的魔頭。本來以為他只是嗜殺，總算是條坦坦蕩蕩的漢子，誰知憑武功無法收服天下，他竟然倚仗妖物的力量血洗江湖，算什麼本事！ , R1 J) r' K+ a+ Y3 M 絕不能容忍這陰謀的得逞。 |5 l1 A/ }/ D, w
現在想來，就連二十年前那句看似慷慨磊落的宣言，必定也是有意為之。明知是人都有好奇之心與懷疑的本能，他越是故作高尚，越是引人疑心，所謂玄澹心法根本就在島上。此地無銀。 ( R9 R i! {0 v5 f3 ?
這惡魔就是這樣以陰深的心計引得天下英雄入他豰中，自投羅網成為他所飼妖獸的口中食。 , r6 Q1 Y+ s I: W$ n
這是人神共憤、天地不容的惡行。 1 C% N1 a0 E J, h1 b, {9 [7 ~: Z
必須找到燕雲。找到這陰毒狡詐的小人，江湖公敵的魔頭。 ) ` A" D$ A4 _% p$ U/ P
從他踏入中原開始，迄今四十年。四十年的血債，該是清算的時候了。 " y9 d- f, ^& f9 N+ J
為此武林的同仁必須前所未有地團結起來，無論黑道白道，是多年來勾心鬥角的對手抑或世代仇讎，面對這野心禍世的一人一妖，面對江湖生死存亡的關頭，在這個時候只能放下一切私怨，同心協力剷除危及人類生存的惡勢力。 1 x" V+ A" D; R. A& s6 \
人世間永遠是因果糾結正邪混戰，人與人之間，各種利益、情仇、恩怨的流轉永遠是此起彼伏，沒有真正算得清的那一天。生在這世上每個人都難免欠下債務，同時被旁人虧欠著。然而有一點是不會改變的規則：在面臨共同的強大敵人的時候，人類從來都自發地選擇暫時拋開個人恩怨，萬眾一心地抵抗。這就是在這個虎狼遍地的世界上，人類作為一個柔弱的種族始終能夠生存下去並成為世界主宰的原因。 0 T# @ y' c8 A! `; Q$ E 天之下，地之上。這個世界名叫人間。任何擾亂人間秩序的造物，都將遭到滅亡。 / B! C& v, h/ d, `
英雄的熱血在危難中激盪成洶湧巨浪，誓要清掃一切妖孽。此年，多年被荒廢的武林大會在嵩山少林重開旗鼓，黑白兩道所有的成名人物都接到英雄帖，即使是過去為人不齒的一眾邪派高手，整個江湖自九州大地每一個角落奔赴嵩山，在少室山巔，在萬人振臂高呼聲中，中原武林成立了斬妖盟。那一日的盛況令江湖老人在多年之後想起，依然忍不住淚下如雨。 0 @' m* f' @* V8 B% [4 X! s 少林與武當作為武林中公認的執牛耳者，被眾口一詞地奉為斬妖盟首領。少林方丈慈真大師和武當掌門虛鶴道長坐鎮中央，調度群雄各司其職，萬眾一心，為這場悲壯的戰鬥拉開序幕。 / T5 |% N" ?5 w1 t) X3 o 每個門派各自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廣派眼線日夜密訪。當前第一要務，找到燕雲的蹤跡。他是整個亂麻般錯綜事件的唯一癥結，找到他，盯住他，順籐摸瓜，一刀斬斷惡魔的指爪。 # W- M m. w3 {' ]
要遠渡重洋由中原到達極北蜃海，單憑一人之力是萬萬不能的。大海風波無情，沒有精良堅固的海船與老於風浪的水手，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斷然無人敢孤身涉險。因此大家猜測，燕雲一定會故伎重施，就像二十年前幹過的那樣，劫持某個門派的首腦，逼迫他們獻出船隻出海。地處東海的蓬萊派、海鹽幫、雪龍島，長江入海口的黃鶴幫、玄武幫、長沙派、越女派，以及南海的觀音堂與惡鮫幫，將是他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標。 * g. E5 W) X6 I3 O, S; E) e0 g
各幫派都擦亮了眼睛，磨刀礪劍，嚴神戒備。務要時刻保持聯絡，互通聲氣，倘若那魔頭出現在九州大地的任何一個角落，他將立時陷入整個江湖的天羅地網。 ' b9 [" `1 w) G6 s, _- ?6 p 8 s$ ~" S2 F2 t) ^$ H6 E. k4 b8 v 惡魔燕雲重出江湖的蹤跡，最初是在西南邊陲雪山腳下的一個偏僻小鎮之中。那裡是點蒼派的地盤，點蒼派幾個弟子在一次偷溜下山遊玩的途中，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形容古怪的陌生人。儘管他們在挺身上前盤問之後都不幸遇害，小鎮上的居民卻目睹了一切血案。 ' }& j, n8 Z) Q
據玉龍鎮居民的口供，這個一直以在聚順酒館掌勺為生的老人是從十幾年前便落腳在鎮上的。之所以說他是個老人，是鎮民們從他那蒼老沙啞的口音中得出的結論，在他初來玉龍鎮之時，這個外鄉人的嗓音便是這樣，十幾年過去，即使當年他是個年富力強的男人如今也已成為廢物老朽，何況自從他出現在鎮民的生活中那一天開始，老葉頭的蹣跚步履、猥瑣身形與永遠不緊不慢的作風，似乎無不表明，在玉龍鎮民的記憶中，他從來就沒有年輕過。 K5 J: p$ ]: B; i. h+ k; `
是的，這個棲身聚順酒館後廚房的外鄉老人，他說他姓葉，孤身一人沒有妻子兒女，只因無人贍養，不得不背井離鄉為人傭僕，以求一口送終茶飯。玉龍鎮雖然清寒貧瘠，倒的確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在這個遠離中原繁華的小鎮上，大多數的居民終生都未曾踏出過故鄉一步，因而古風猶存，人心淳樸厚道，對一個與鎮民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來老頭也不無憐憫之心，總有人隔三差五裝作不經意地，在結帳之後留下額外的幾文錢，說道今兒的菜燒得好，掌勺手藝不錯。老葉頭的衣裳破了沒人漿洗，也總有拜佛的婦女們把家中老頭子穿不了的舊衣服拿到酒館，說是替老伴積幾年壽數。玉龍鎮的人就是有這樣惜老憐貧的好心腸。 % P8 @3 N! O4 k" X; e: U& u. l
何況老葉頭除了手藝單調點兒，長年累月只會翻來覆去地做那幾樣菜之外，人也著實是個老實人。無論是誰嘖著酒喊一聲老葉頭，今兒的酸筍臘肉燒得太鹹啦，他總是會在藍布圍裙上擦著油污的左手陪笑走來，點頭道手一哆嗦就放多了鹽，這就另做一份，從他的月錢裡扣，算是略表歉意。於是客官們也就寬宏大量地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一個孤身的殘疾老頭子，又瞎了眼，還能指望他做出什麼山珍海味來？玉龍鎮的人，可不是那種肥雞大鴨吃膩了腸子沒事來找廚子麻煩的公子哥兒。 / K! X' o+ s3 |" K. i 沒有人知道老葉頭的身世，也沒人在乎。作為一個小鎮酒館的廚子，他能把幾樣家常菜燒得可以入口，幹嗎還要去打聽人家其他的事？何況，老葉頭雖然別的菜做不好，一味竹葉烤魚卻著實地道，醇香鮮嫩，是鎮民十幾年來價廉物美的口福。至於他那張醜陋的臉，就和他失明的雙目與空蕩蕩的右袖管一樣，是人家的傷心事，誰要非去揭這傷疤誰就不厚道，這是小鎮居民世代遵循的道德。老葉頭說他小時候被惡人拐賣，燒壞了臉，毀了眼與右臂被迫乞討，為了博得爺們的同情。這說法入情入理，聽的人除了唏噓，誰還能有什麼別的想頭？ # ^4 E% a) H2 K; N4 T
玉龍鎮的年輕人都是吃著老葉頭的竹葉烤魚長大的。他們嘴甜地叫他老葉爺爺，有時從河裡抓了魚，偷偷請老葉爺爺為他們烤來一祭五臟廟，老葉爺爺在不得罪掌櫃的情況下也從來沒有拒絕過。他是個好人，雖然不是那麼喜歡和人交往。下了工他哪兒也不逛，總是窩在酒館後院裡他那間小屋，啥也不幹，只是呆呆地出神。咳，老年人都是這樣的，誰家的老爺爺老外公也都是這個樣子。在年輕人心中，老爺爺永遠是慈祥可愛的老糊塗，只知道燒上一大堆好菜，笑咪咪地逼著他們全吃光。 & p' ]6 r6 T9 ?9 a- ^: t2 i& C 偶爾他會唱起一支鎮上人從沒聽過的奇怪小調，用他那蒼老沙啞的喉嚨。玉龍鎮的人也喜歡唱歌，但從來沒聽過這樣古怪、可笑、不知羞的小曲。尤其是從一個老爺爺的嘴裡唱出來。 6 D7 }( v6 }, N$ R9 e* _1 X# t' y
老葉爺爺最喜歡捏緊了嗓子學著女人腔調，高聲唱道：哎——白天想哥哥大門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盤算，頭枕胳膊腕腕面迫牆，人家睡覺我盤腸。腳蹬住炕欄頭頂牆，翻一翻身子好夜長。刮起一陣大風點起一盞燈，忘了哥哥的臉臉忘不了心…… + d/ \7 ^1 U+ E( e' Z- ~
那蒼老滑稽的啞喉嚨，在無數個夜晚為玉龍鎮上的孩子們帶來平淡童年中難得的笑料。他們拍著巴掌學著他的腔調唱，刮起一陣大風點起一盞燈，忘了哥哥的臉臉忘不了心…… ' O% J# H \2 R8 y1 e' g _9 q 老葉爺爺從來不生氣。他老是笑瞇瞇地點著頭聽他們唱，有時還拉開嗓門跟孩子們一起亂吼，荒腔走板。老葉爺爺真是個好玩的老糊塗。 $ X1 |* e6 w/ U. G4 {4 s( D 這歌聲跟竹葉烤魚的香味一起，陪伴著玉龍鎮的孩子們長大。 + v" b3 w( A8 ?; p" W1 ~& }3 s
有見多識廣的叔叔伯伯們說，老葉爺爺唱的是西北酸曲兒，黃土高原窯洞裡的人們最喜歡的「葷曲」。他一定是西北人，到得老來，依舊忘不了兒時耳熟能詳的調門。這是在好心的大媽大嬸們為老葉爺爺說媒鎮上幾位與他年貌相當的老寡婦失敗之後大家得出的結論。既然老葉爺爺不是想女人，那他一定是想家了，所以沒事老愛唱著家鄉的小調自娛。 ' F2 ^- f, n t. M- ?% Y 可是當孩子們問起他的家鄉是在哪裡的時候，他又老是笑著不說話。不說就算了，一個老爺爺想家的小曲兒，誰要當真。 # ~0 T2 _/ S9 r
玉龍鎮的孩子們唱著老葉爺爺的酸曲兒長大了。然而他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忘了哥哥的臉臉忘不了心。 0 L! R) X0 Y( R5 w: i; _5 l4 p 連臉都忘了，怎麼還能忘不了心呢？心是個什麼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長大了的孩子們睡裡夢裡記掛著號稱鎮上幾朵花的美貌姑娘的臉龐，在那青春的躁動中他們漸漸忘了老葉爺爺和他的酸曲兒。 / [$ @3 @' P" k7 ~ 要不是那一天忽然有幾位佩刀挎劍的英雄來到鎮上，慕名非要去吃聚順館的竹葉烤魚，毫不懷疑老葉爺爺將會就這樣無風無浪地在孩子們的遺忘中，度過他平靜的一生。 ' }: L( U e* l% y0 H4 ^
要不是那幾位英雄在吃了竹葉烤魚後連聲讚妙，非要見見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掌勺。 ) {% e3 p- v0 k6 p. q" z' @
玉龍鎮的居民至今都未曾害怕過老葉爺爺，那幾位少年英雄以及後來大批到來的人物們，他們和他們口中關於老葉爺爺身份的真相，那些充斥著鎮民聽不懂的慷慨字眼的言語，那些無比嚴重的大事離玉龍鎮的人太遠太遠。天下的安寧，江湖的興亡，似乎與區區一個邊陲小鎮、與聚順館後廚房長年埋在油煙中的老葉頭毫無關聯。 ! H+ Z- I) E; ~- Q1 r3 H1 \$ b 鎮民至今沒弄明白，老葉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十惡不赦的「魔頭」，如那些大人物口中所說的那樣。但那一天許多人都親眼看見，在幾位「點蒼派」的少年英雄說了很多聽不懂的話之後，老葉頭被他們押送著蹣跚\走向他棲身的緊鄰柴房的小屋，然後一道血光從聚順館的後院中沖天而起。 / l! p! v0 V9 k1 y- p 玉龍鎮的居民一生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他們陷入長久的震驚，目瞪口呆。此後的許多年間，聚順館廚子老葉頭的名字成為小鎮世代相傳的不解之謎。 , H* X$ S9 e# K! X- i4 ]$ d
就像他那口黝黑、闊大、自半中間斷裂的銹刀。要了「點蒼派」英雄們性命的大刀，沒有一個人曾經看到過它。在後來各路大人物的紛紛逼問之下，小鎮居民竟是眾口一詞，老葉頭來的那天沒人見過這口刀，之後的十幾年中也從來沒誰看到過它在他的身邊出現，就連老葉頭的僱主、聚順館掌櫃也對它毫無印象。 3 F7 S8 P+ l9 C4 p4 i) t6 m" r 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中老葉頭把這口斷刀藏在那裡。 2 ?' w( h+ A( U' h9 y" q0 w
我知道，你們終是不會容我安生的。該來的總要來，我的債，躲也躲不過。既然如此，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你們放心，我是無名島的主人，島上的事我自會擔當。 0 b% n4 u( D& d/ i 這是我自己的事，無關的人，要插手的，就別怪我刀下無情。 + D, b2 K, B3 x i8 a9 z& w' \ 有人聽到老葉頭提著那口大刀，立在幾位英雄的屍首前喃喃自語。這幾句不知所云的話，就是糊塗可愛的廚子老葉頭留給玉龍鎮的最後聲音。 " l# m1 t ?4 _ \" [2 V, N% a; a 那之後他沿著鎮上唯一的大街揚長而去，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在他身後，一如當年他來到鎮上的那個黃昏。 , ~; x! _) e9 N7 O; f, {% s 老葉頭走的時候，鎮上居民都躲在家裡，隔著窗子，靜靜地看他蹣跚走過大街，那個佝僂衰老的背影，屬於一個盲眼人的摸索前行的步伐，十幾年來，一貫如此。 0 c) ~: D/ h( d& ~: o 老葉頭從此消失在玉龍鎮人們的生活中，他的竹葉烤魚與西北酸曲成為絕響。他離開的姿態實在毫無氣魄，以致即使在得知了他是個什麼「魔頭」之後，人們想起老葉頭，心中的感覺竟然仍舊只有憐憫。 2 f3 h8 r5 a( X" h* h 一個瞎了雙眼、斷了手臂的孤老頭子，不管他身負怎樣驚世駭俗的武功，他只是個被命運玩弄、不由自主的可憐人。 ) H% L9 Y* t: F& A8 x7 r& I ( o6 c; k6 ]# T$ C, [ 魔頭燕雲自從在西南邊陲現身，殺了點蒼派弟子之後，便又如泥牛入海，毫無音訊。整個江湖的天羅地網竟然捕捉不到一絲他的蛛絲馬跡，莫非真如人們所說的，他與那蜃妖沆瀣一氣，自己也已走火入魔、染上妖氣？ 9 Q/ m& q' O5 m6 I' \% V 如今他還算不算是人？ | u* W4 F9 s 只有繼續加強眼線的布控，特別是沿海幾大幫派，甚至不惜代價刻意打造了幾艘全新的大海船，裝作修葺的模樣，泊在海口大張聲勢地油漆粉刷，把圍觀的百姓趕開，實則欲蓋彌彰，希望藉此放出風聲，引那魔頭上鉤。 ) ^+ [7 j4 A) J/ P9 v6 B8 N# C 在隱匿了二十年之後，此時他被揭露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無名島，與那蜃妖會合。這決無疑義。他是它的背後主使，它是他的爪牙，他們狼狽為奸。 * {" I4 ] @2 t4 S
斬妖盟傳令天下：各門派大舉搜尋燕雲的行蹤，由北至南，在沿海防線對每一艘遠洋的海船嚴密搜查，要知道他既然能偽裝廚子屈身在小鎮十幾年，船上的任何一個老舵工、老苦力、老廚子就都有可能是他。 6 C6 b8 `3 l0 @4 ~3 N+ s! S: ?. h 這羅網就像篩子一樣，只要燕雲敢，斷無瞞天過海的可能。但他竟然如同蒸發了一般。 * z7 a/ u0 k2 t' J7 L) L 每一艘商船、每一艘遠洋漁船、每一趟海盜的買賣與天朝使節的差使之中，找不到他的蹤影。 ) x0 x6 ~1 I$ z) Z1 V7 V- ` 8 F$ z; A: f/ S5 Q. V& R0 g0 U 整個江湖熱血沸騰。從來沒有一件事能令他們如此同仇敵愾地聯合起來，每個門派不用盟主號令，自發地行動起來。就連那些一向獨往獨來、亦正亦邪的高手們也不再置身事外。 2 ]4 w5 s2 P8 h1 ^5 Y, t9 \ L
每個人日思夜想，只是一件事：找到燕雲。 6 K7 q" _4 {& K) B3 m# ] y
這魔頭的手段固然令人生畏，然而此時被仇恨與正義點燃的人們誰也不怕他了。 6 Z8 \: M5 b: f6 a! u
就算燕雲的武功再高、再心狠手辣，就算他能戰勝武林中所有英雄，他終於敵不過一個強大的敵人。 1 Q3 C( m) y, z& C 時間。 5 }% C+ ~, X5 s0 n0 x0 I, t: d. n 任是人中龍鳳傲世神魔，這個世界上只有時間，是永遠的贏家。再叱吒風雲的霸王也終將在時間中黯然老去，變得軟弱、衰邁、不堪一擊。 * `- Z, {7 F! s) R
從來美人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5 I: [6 T8 k7 j" } 而燕雲的頭髮，據玉龍鎮的居民們說，已經白了。縱橫江湖四十年的魔頭燕雲，他老了。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8 AM
５１ " N: f- T0 i7 M& t" n, a1 Y 他在島嶼南端棄舟登岸。他確信這就是無名島，他不會弄錯。 3 X0 `4 y j2 c
儘管他已二十年沒有回來過。這是生長的地方，這是他的根。在這島上有他師父的氣息，有十三年學藝生涯的烙印與永不能磨滅的記憶，還有……他留在這裡的女人。 * @1 u9 {7 I+ _' |& \6 {2 f8 X 無名島就是他的另一個自己。一生所有的歡樂、苦痛、牽掛與割捨，都與它有關。就像一隻將死的野獸憑借某種神秘本能找回它出生的地點，在茫茫大海之中，盲眼的獨臂老人駕著一葉扁舟遠渡重洋，越過無數的風浪艱險與無人能夠生還的蜃海，回到島嶼。 / x" t% T4 D- M+ H4 M 這已經與武功或幸運無關。此年，六十歲的燕雲單人孤舟，平安地抵達無名島。更像是一個神跡，彷彿上天要這事實向懵懂愚盲的眾生宣告，天道，是有眼睛的。 / f, X; }# Y1 d; `& }/ m, f 或許在世人渾噩的大夢之中，天理從來不曾停止過它報應有常的運轉。欠債的，終要償還，作惡的，終將贖罪。世界是一個首尾相扣的循環。七寶樓台擊碎，一切曾經絢爛疼痛過的因果終於落盡成白雪茫茫。 / Q# X6 G1 U& @0 O# X 是誰種下的惡因，誰就必須親手結束這苦果。 ) Q% I+ v7 g+ f 誰也無法逃避。 ! U2 P: _& v, U: a7 F 燕雲踏上無名島南端的沙地，嘩嘩海浪聲中，他側耳聆聽著那葉不系的扁舟隨水漂遠，直至消失。世人不知道燕雲的手在殺人之外還有別的本事，一條最簡單的小船——無須麻煩任何人。就像他們想不到在他們翻天覆地地找他的時候，他躲在西南小鎮上一條又一條地烹調著醇香鮮嫩的竹葉烤魚。 v7 ?' `/ w2 ^9 T* m% r0 Z
海風挾著刺骨水氣與寒竹特有的清香捲到臉上，太冷了，肌膚反而錯覺到一種燒灼。如一場撲面的火。燕雲對火，並不陌生。 ! V0 ]& m0 W" M/ f1 Z! t 兒時的那場火奪了他的親人和容顏，四十年後的又一場大火中，他失去了雙眼與一條手臂。五虎門老二的刀鋒，在那個血紅色的夜晚曾讓他以為這罪孽深重的一輩子終於走到了盡頭，上天的慈悲，終於允許他離開這個名叫燕雲的生命。 + j* A8 Y5 b+ _* O 這生命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錯誤。一個人的一生開頭沒有開好，以後也永遠好不起來。假如，就那樣死在那批下三濫手中，死在那場火裡未嘗不是一種寬恕。大火會燒盡一切罪惡，燕雲的生命，早就該結束了。. i; E; |$ N8 r9 o8 m$ N
可是他沒有死。既然沒死，就得面對燕雲必須面對的一切。 1 O9 [& T) ~% }) N' n1 A0 f+ u 無處可逃。 4 J" Y9 P7 [+ ^! ]! J- I
在離開邊陲小鎮的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必定會回到無名島，而無論島上等待著他的是什麼，都只能筆直面對。 ; q8 I9 F/ `3 n% J, K3 M
你所種植的，你必收穫。 , A8 h; b- e5 S1 u3 r( `
島嶼之南，登岸的地點，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記得腳下那塊礁石的凹凸與形狀。它絲毫沒變。 9 |; d1 v* e. T9 [; |
一模一樣…… 2 L6 X9 z* T' Y0 s T0 ^
穿過蕭蕭響個不停的竹海，沿著二十年前相同的方向，燕雲背負著斷，蹣跚然而堅定地一直往前走去。這條路他爛熟於心，就是再過二十年，也不會有半點偏離。 ! B. m, r, l& p 老人的雙腳一步步踏在白沙之上，印下曲曲折折漫長的足跡，百轉千回，卻從來不曾遲疑。 - U; B' \( ?& n, m* l2 X# ?, ^
向北。向著絕不回頭的方向。 ! y8 { k% f% F6 N
是否每個人最後的方向，總是一早便已被注定？ / x8 \" W: n7 V5 k5 } 竹林蕭條了許多。這些年不斷上島來的人們破壞了它們，寒竹被砍伐推倒，開闢著冒險的道路。竹林變得稀疏，因而當大風吹過，搖晃得更劇烈，竹濤聲，更為響亮淒厲。 ! D, Q2 o! C& t' @+ S% }2 e8 `
竹聲若龍吟。如今滿耳颯颯，更像是九天之上的龍在憤怒地哭泣。 5 @ @+ |7 W) C' B) w1 K$ \
日影照著支離破碎的竹林，遍地慘綠的影子。老人的臉被映成碧色，如同靈魂。幽冥世界裡蓬蓬飛舞的磷火，火燒到身上，也不痛。 6 `6 ]7 ]+ A% C5 r2 a& N. z, _* R
人說靈魂是沒有感覺的。 2 n4 ^0 i$ E6 V; ? F
竹聲中六十年的時光好似海潮，一波又一波，逝去了的時光被一再重新推湧到眼前，永恆的黑暗視野中，往事團團飛轉，錯亂的碎片，彼此毫無規律地疊印、旋舞……盲眼已久的老人看到這一生遭遇過所有的人，父母，兄姐，養父母，師父，一個個死在他刀下的人，無名小卒抑或成名高手……他們全都清晰地出現在黑暗裡，列隊從他眼前閃過……彷彿他們都沉睡在他的血液裡，等待著和他一起，再一次死去。 ' T" ]3 v0 N; r 幻影清晰，如夢如寐。 + _" m- p' q" N7 F# [
人生就是一場大夢。夢寐裡他看到凌亂的幻影臉孔背後一雙黑到極盡，瞳人深處透出兩點墨藍的眼睛。它們躲藏在其他不相干的人後頭，好像是悲傷地，又似是歡喜地凝望著他。燕雲揮起斷刀，刀風呼嘯霎時吹散了幻覺中一切探頭探腦的面孔。然而一片空白之中，那雙眼睛依然靜靜地浮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 b3 b y6 @% Z! @! `2 X+ |3 m! u
什麼都沒有。廣大的黑暗中，就只有這雙墨藍色的、凝望不息的眼睛。 4 y( j! ^: [) W. ] 燕雲站在當年師父閉關的洞府門前。那裡已經沒有門，洞開的入口吹送出一股奇異醉人的氣息，像芳香的大風蓬蓬撲著人臉。芳香的大風裡，燕雲的衣袂翻捲飄揚，他握緊斷刀，大步邁入洞穴。 2 A6 b; p! r. q7 \2 S4 U. w" @3 Y3 j
那一刻心中忽然無比安靜。天地止息了它的喧囂，海浪和竹濤也不再哭泣。只有一路仙草，暗香寂寂浮動，陪同這老人堅定的步伐。 - n* S4 Z. y% X/ b: G3 Y% N) }
在那雪山下的小鎮，上天已給了他十幾年的時間，把這一生中唯一一點溫暖的細節反覆溫習咀嚼。是的……這個世界如此廣大，茫茫無涯的空虛灰色，大塊大塊，人的海，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你連你自己都找不到，可是還有她。 ( v0 R* k% }( H' S8 L) b8 e) T
還有她。她穿著他的衣裳獨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這個擁擠著千萬人的荒野上，她是唯一的細節，唯一，可以追尋的線索。 ' t. D& O- k1 z$ y2 Y t 這線索她給過他了。以此，他相信自己的靈魂將不會無所依歸。 2 ^7 J: X; S" u 她一直陪在他身邊。 2 S; E6 [, k& J* |, G 這就足夠了。 $ ?6 ?9 @7 ^! T! ?) R1 F( X1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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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妖舒展著女人的肢體，躲在自己的頭髮叢中，睡在黑暗的海眼之底。這是她的老巢，儘管擁有千里之闊的死亡領地，在飽食之後她總是喜歡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眠。 ' |& ?; T/ p4 N6 G. E( j/ G0 k
蜃妖睡得很沉。這是她的王國，在這裡她是唯一的主宰，她就是神。沒有任何事物令她感到恐懼，在女子柔弱的軀殼中她潛藏著強大的力量，那力量所能達到的巔峰會令她自己也感覺震驚。大海裡最兇猛的鮫人她一吞便是成群成窩，遑論其他生物。她翻雲覆雨，吞天滅海。這樣下去，她終將成為什麼樣的巨魔，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9 O8 f# R6 m( q4 p7 x 她說過，總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證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 T I! ^$ ~5 M* p7 a0 U1 x
懷著這樣不可一世的野心，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蜃妖害怕的東西。如果她知道何處是通天的路徑，恐怕早已飛騰入雲與普天神明一戰。她的憤怒長燒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滅絕人寰的舉動。上天在她眼裡，從來就是一個愚蠢、盲目、滿口謊言的該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 { S- I2 w6 v0 ?' O; u. ~ n/ Z
所以蜃妖在吃飽了之後永遠毫無擔憂地睡去，但，任何一點進入她領域的生命的跡象都將隨時把她驚醒。 ( }# A: Z s6 T Y, y! ]
對於生命，她的感官比鮫人對血更敏感。 : Q$ @( |7 |5 U 海眼深淵裡漆黑亂舞的長髮叢中，淡黃珠光浮浮洩洩，籠罩著那女子熟睡的身體。忽然兩點墨藍的芒在柔光中耀出來，帶著深不可測的惡意，奪星替日，煥發出悚然光彩。 $ O" w% t" d& |9 O( Q2 h$ B) Y% N
蜃妖睜開了眼睛。 ' N5 o; z4 ^/ ?; c
隔著遙遠的距離，在她的頭頂上方有人——有人進入了仙洞！ E# Y3 _% ` U2 @0 u
人的氣息，穿過深淵抵達蜃妖咻咻呼吸著的饞吻中。 ( K1 U( A2 C2 U 霎時間，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過來。對殺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週身遍燃起熾熱的興奮，珠光大盛，裸身女子自深淵之底升騰而起，拖著茂密的長髮，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1 c: A% y# Q* f7 \$ A 她要看看是這一回的獵物究竟是什麼人，竟敢如此大膽，公然踐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 V: ?; R e: h: `6 g2 y
人的氣息…… : I% _9 W$ L0 n3 N/ l, F0 S5 _ 越向上游那氣息越強烈，那人就在那兒，在頭頂上……她幾乎控制不住，蜃氣就要瀰漫而出把這不知厲害的傢伙一口吞噬。 * H7 m4 t- ]5 {) _
她像見了傷口的吸血蝙蝠，鼓動著龐大的黑翅翼撲向目標。 6 q5 q; x0 b5 P! t7 p& A6 r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兒了！ * X7 M7 S: @/ @6 G 蜃妖披著濕頭髮，忽地自海眼分水湧出，那個……人…… # s G9 |% @! J1 D( n" d6 y
就在那兒。 $ j, {+ i r5 \) _" I# b
她看到了。 + b1 G1 [, u( |
蜃妖赤裸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離她不過十來步的距離。 ' Y7 P. P9 b9 L1 ~4 j$ n; S4 p 他與他對面相望。 1 S+ c, I0 U8 u( r9 o 不，他看不見她。 % k' h6 ], n8 X/ m* V% t# d
蜃妖望著他。他的脊背佝僂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稜稜角角地掛著粗布衣裳。他的鬢邊蓬亂著蕭蕭白髮，頸上鬆弛的皮肉垂下皺褶。歲月已將這個曾經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壯男人摧毀成一具衰老、脆弱的殼。 7 ?! a3 Z1 ]6 i, x
空殼。他右邊的袖管空蕩蕩地順腿邊飄落，偶爾擺動兩下。左手倒提著那口斷刀，斜橫身前。 % F8 r( L4 J) t
……空的…… 8 z5 T8 u# L( H Y/ w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應的力氣，她只是凝望著他。 - R6 i. ^; Q0 a5 v+ o, ^6 x 這遲遲的一刻。 ) \( w! W. m! }+ B6 i. E 她看著他緩慢地轉動著頭顱，彷彿在環顧這間石室，然而在他臉上沒有顯示出任何表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混濁一團，分不清眼黑與眼白。 ( r1 w3 B# b2 J& S$ k, y6 t5 t
燕雲……整整二十年，他終於回來了。 9 r/ D( ^! ~4 E. A: _- C- g- l
燕雲……在他身上，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8 y+ Z- h& m* X# P0 H 啊原來……原來在鮫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裡橫空飛去的那一條斷臂它不是幻覺……不是…… - W; s$ h8 h2 X/ K( H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頭髮，只怕稍一鬆懈，就發出控制不住的聲響。手腕粗的一把厚發在齒間被無聲地嚙斷。 " x, f) h) ?2 E! @6 I 忽然風聲凜起，他揮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下。 ; r9 C" C5 W7 W: W 燕雲提著刀，向海眼蹣跚走來。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著石窟邊緣，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終於單手撐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 |4 ~* X$ ~; C' ~1 `
「夜明，我回來了。」老人沙啞的聲音，在寂靜中輕輕響起。 , p$ |) ~& t. C G- Q T# ~
燕雲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見，僅僅相隔著一尺的距離，在湛藍海水下面有一張女人的臉，一雙墨藍的眼睛，靜靜地仰望著他。看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 $ L7 l1 S0 j. O4 s; E3 R
廣大的寂靜中，只有這雙眼睛。 @0 T A( [7 {5 b2 p! R1 L; ?2 j {; X
珠光透過淺水，照耀著這個佝僂在地上、鶴發雞皮的老人。 ( s. ?% p4 I" W6 I- h; e2 ^9 R5 _ 咫尺間他與她兩兩相對。咫尺的海水，將他們分隔開來。 # H# A4 d) w- f
水下的女人披散著數丈青絲，一動不動地靜靜懸浮。她向他伸著兩手，然而終於不能越出水面。一層薄水溫柔地浮動於十指指尖。 6 P- O9 F# Z' s# l; T% y! V
老人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對著一窟靜水，他只能重複、沙啞地輕聲說：「夜明。」 7 r8 Q% R$ y3 S9 x
; V- u3 J. Y! D: i' ? 夜明。只有這兩個普通的音節，在這間石室之中，寂寂地迴響。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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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 * k8 D# y- K: D, o0 y4 s9 t 輕輕迴盪的聲音裡，她在水下閉上眼睛。 * D) i2 L7 }+ }: w* ?3 w3 x
夜明，他回來了。彷彿惟恐眼前的事實會再次像蜃景一樣幻滅，她對她自己默默地重複著他的話。 6 N( u2 ~- z- ] 穿越二十年的離棄，二十年的無望，二十年難以計數的罪孽，這頭孤獨的野獸他終於是要在老去之後，回到她的身邊。 5 H; _* [3 m$ P- o, q 人間，他們在他身上做了什麼。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張斑駁如同魔尊面具的臉，她幾乎不能辨認，這個愁苦衰頹、好像一陣風來便會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 x, o1 a0 u- h ^
燕雲。 5 T, ^9 A5 G, i; i: L5 t" p6 b
二十年過去，那個堅若磐石頂天立地，能用雙臂為她撐起整個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復返。然而眼前的人，畢竟還是那個人啊。 0 g8 h; @! U) i$ `! d
是燕雲，他喚著她的名，溫婉輕柔的字眼。女兒身清澈如水，世間的美好絕倫。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裡的珠。在二十個罪惡滔天的年頭之後，此日他終於肯回來告訴這個連自己都已遺忘的瘋女人，她究竟是誰。 ; q5 r8 g/ a) k4 @$ v& }6 i/ a
靜謐若死的石室中，彷彿有夾雜著黃沙的乾熱大風呼嘯吹過，風裡隱隱傳來一絲粗野癲狂的奇異歌聲，狂喜喊成了悲哀。 2 N. {) j. e j) ?# I
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7 A9 Z8 g0 H- Z* m
這辰光，一切都在半夢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 K) a, E, o1 }3 W) ^# q. Z& f: S 夜明眼睜睜望著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沒有忘記她在這裡等他二十年是為了什麼。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給他。心法該是屬於他的——這些年來她固執地死守著這信念，即使連自己的真身都在瘋狂中迷失，她始終，為他，守著玄澹心法。那是支持這具早已死去的行屍繼續存在於這世上的、唯一的骨。 + [7 S! b/ G) C
她是守護心法的蜃妖，就像傳說中任何一處巨大寶藏之畔，總是有一個兇猛噬人的怪物在守護著，窮盡它一生的歲月。是否，每一個這樣的傳說背後，在被歌頌傳唱著的英雄們激動人心的冒險史詩火紅與赤金色的輝煌背面都鎖著一個悲傷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護只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絕望？ & |2 I% B( ?, i! \) S& T, E: ^
屬於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無名島永遠的囚徒。 , l; v' ]/ L( p- s. e
她守著玄澹心法終於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將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給他。 . g) M% U2 n. n/ |
燕雲。當他終於回來，而她已經不再是她。 + `4 [ K: q7 X7 f
望著水面之上老人微微顫抖的臉龐，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結尾，無法劃下這卷拖了二十年的長恨詩篇最後的一筆。 3 b! E; d8 g9 D. r% S- C 她不能。 - b9 f7 |1 `7 g1 U! C) w* B
不能…… , |3 S: R3 v$ }7 b' {, P4 z( ]# X
此恨綿綿。 0 x/ N) H, L& G3 P3 s! s 透過淺淺的海水，她看到燕雲的容顏被染成黯淡輕藍，蕩漾著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覺……啊，她與他，究竟誰是誰的倒影？誰是誰生命的幻覺……她分不清。 4 U; j9 Y6 t4 V. M" J$ a$ v# ` 似乎明白，她再也沒辦法把玄澹心法親手交到他的手中。 . _2 ^- W7 p1 {8 d0 r0 ~& i5 M+ P5 B
咫尺的海水輕輕浮動，隔絕在他們之間。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們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湧而出。她看到了。 , x& D7 Y2 e) T7 \
二十年的血海，隔絕在她與燕雲之間。茫茫，她獨自在血海中央，遙望著他。 , [) S6 O0 T! T& A( T' s. T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個玩笑，救贖只是不可能的虛假安慰，原來，就連當年對自己許下的諾言，終究也不過是一個騙局。 + J& J) X8 o4 P4 Y& A4 M0 C
老人呆呆地跪於海眼之側，許久許\久。他看不見一條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面前宛轉伸出，然後，徐徐下沉。" R% D$ p" l- x/ j*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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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7 v6 L O1 p4 E7 k5 G: z# A- _ 在無名島仙洞盡頭的石室裡，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7 I; q A }& p2 M& h0 k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這石室。他與她形影不離，儘管他看不見她。 o; @! Z9 G# H* A% Z9 Z+ Y
有時她浮身水面之外，有時她在水下，無論從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終靜靜地凝注在燕雲身上。 7 y! ^7 x% r& i' N" ^: o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 @. j5 V0 C: {% P 看著朝露草開放又萎謝，空靈美麗的花光遍地簇擁著這個老人的身體，許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它們淡藍色的眼睛曾經看到過他，同一具身軀。那一年九歲的顧啞兒，初來島上才兩年、第一次發現師父閉關的洞府，在那個雨後清晨穿過絡繹仙草歡喜地揮舞著手臂一路飛奔而來的孩子，小小的身體活蹦亂跳像一頭幼小的獸。 5 o$ g, G- \: r$ i' X
師父，這些花真漂亮！ : X# Y; V+ r6 D' f
啞兒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朝露草同時開放的景象，他醉了，伸展雙臂在滿地花朵中旋轉，旋轉，旋轉…… - l. T; [9 l+ C: }+ T& V/ ~ 一轉轉去了五十一個年頭。朝露草在每個清晨不變地醒來，睜開眼睛看到那個孩子，那頭倔強茁壯的幼獸。他回來了，雖然已經不是那鮮活的軀殼。 4 h E6 G8 ^3 A1 a3 g 那個孩子他匍匐在花朵中間。僅剩的左手，哆哆嗦嗦，掬起一捧藍花。在離開枝條的一剎它們同時枯萎在指間，像水珠一樣消失。老人舉起空空如也的指尖，夢幻泡影的美，來不及送到鼻端。 , g3 i8 }% z0 N+ E4 ^+ P+ T 「朝露草又開了……」 4 ?6 P; Y9 }$ d) O& d7 k5 S
海眼中的她聽到他喃喃自語，在每個花光蔓延的清晨。 # C, X# D; w1 C2 {; I0 @9 t! Q* }
她看著他睡在石室地上，蜷縮著的枯瘦身軀，像只在臆想中逃避傷害的蝦子。從前……他不是這樣睡覺的。 4 {+ k1 `9 ^1 t3 A! l( k* j
她想不起從前，是怎樣依偎在他強壯的臂膀之下，在顛簸的大車中，在陌生的一處又一處小客棧，在命運的海船之中……她跟隨他流離的路途。啊那時……那時他是這樣的堅定、雄偉，穩若磐石，整夜靜靜攬著她，不翻一下身。他的氣味…… " F0 n; n2 r+ A. G- _. F& V. @
她想不起了。 ; n# e7 z- a) M9 L
眼前的老人蜷縮在冰冷石地上，喉管裡發出呼嚕呼嚕，蒼老而寒冷的呼吸聲。他沙啞地咳嗽著。空蕩蕩的右袖管權作被子，斜搭在身上。十步外的海眼裡湧出半身女子，終夜悲傷地望著他，無法近前一步。 8 `: K% o. v, ], |5 {5 `- [ 有時他在石室裡無目的地走動。明亮的珠光熠熠生輝，流瀉在老人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褶折射著光線，鬚眉畢現。她痛苦地雙手掩面搖亂一頭長髮，那光芒於是更盛大，灼灼照耀著他身上的每一縷線條，清輝淒烈，如同月下彈斷了琴弦，那戛然崩裂的聲音……啊，她幾乎懷疑其實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就這樣在這裡，看著他輕輕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 / b6 [- ?: q, T1 s& V 她與他的今生今世。那琴弦，斷了。 0 T4 F+ Y$ S* d+ F$ k c 她在寒冷的海水中環抱住自己，簌簌發著抖。 0 x/ L; Z6 q" d; ?+ \: y: ]4 f 她感覺自己迅速地衰弱下去。蜃的本性在每一個毛孔中囂囂呼喊著，在血裡沸騰，她清晰地感到五臟六腑間湧動著撕裂般的飢渴。 7 x5 ] G- ]; A# P* d
蜃是如同饕餮一般的巨食怪獸，天生注定要以數目龐大的血肉充其口腹。六天沒有食物，對一隻蜃來說，是猶如人類沒有空氣、游魚離了水的酷刑。 . _# U: h7 W! \3 h+ a4 n, T$ T
夜明潛入水下，撕咬著自己的頭發來止住牙關相叩的劇烈聲響。她竭力維持清醒，與蜃的本性苦苦抗爭，然而在一點一滴離身而去的溫度中，靈智漸漸地模糊。 ; G! j- K/ L* Z% g+ [4 J' k 多少次她按捺住就要不受心神控制洶湧而出的蜃氣。它像個活物感知到獵物就在面前，在她的身體裡翻騰掀覆，企圖破體直出將之吞噬。 . Y3 X# x' i" E 不能…… 7 o9 }9 J) w2 b9 J Q8 i
她大睜雙眼透過海水望著他。吞食的本能與殘存的理智像爭奪著一具身體的兩個鬼魂，在載沉載浮的凌遲中，將她血淋淋地分裂。 ! f( W# c$ H1 I6 E8 q- v O* z
如果有地獄……啊如果有地獄，她已經在裡面了吧？像她這樣罪孽深重的靈魂…… N* U7 n: H* b2 [8 M
可是地獄裡怎麼還會有一個他在陪著她……怎麼會…… ( }4 D, q; l' `
燕雲側身躺著。他面前的海眼中，汩汩翻滾著激烈猶如沸騰、卻沒有聲音的水花。 * `8 l9 ]6 @1 W T, m. h2 V 她越來越虛弱。六天的不飲不食，足以把任何一隻蜃妖拖垮。在那折磨之中她依然注意到了六天之中，他也同樣沒有進過任何飲食。 7 ?# l; m8 \6 Z Z( S3 Q3 v# l+ [% G
滿洞都是仙家的奇花異果，隨便吃上一株，大概都可令人不饑不寒。但他滴水不進。 - j* ?5 N s8 y7 H2 m$ b* F
他只是安靜地呆在這石室裡。海窟之畔，棲息著老人瘦弱的身軀，那樣暗淡卑微地，像一片墜落的葉子等待著慢慢腐化成塵。 ; ^0 A, N% g, C+ s8 i9 E
是否……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 9 w0 @6 W6 J) v5 T: S( s 他想要陪著她一起，在飢餓中靜靜地死去嗎？是否只有這樣清淨空虛的死法，才能償還一點點此生的罪孽。他們是兩個同樣背負著沉重債務的靈魂，已經不被允許重新開始。 5 F1 V' Y. U9 r% O
是否他知道，只要他在這裡，她就不會離開到外面去傷人。 ' {0 Q$ W& B! ? 千里死滅有去無還的蜃海，只有他在這裡，它才會平息它的憤怒與仇恨。這個世間的恐怖傳說，它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有權利結束。 8 K3 q; y& e7 p- y
該是結束它的時候了。二十年了。夜明，我讓你寂寞得太久太久。 ! f+ }5 i0 ]% I7 W# V3 r+ H) y 夜明，我回來了…… o% V* f! `! {6 g% z" x7 o
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殺死那蜃妖，而你，你是我的夜明。 9 m2 x- ~! g1 F; V, _' L1 W6 B, B5 {" O* K( k 夜明，我的……妻…… 8 v* j/ ~" M& Y1 i9 D
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走到盡頭吧。不要怕，我的女人。這一次我不會再離開你身邊。我會一直，守著你。 1 V: V+ P+ p7 G$ m/ l
夜明，我欠你一場人生，那是永遠，也來不及補償的了。此日，請允許我在你身邊，陪你直到末路。 ! m6 h, Y: ~' Y( @5 E- v 為什麼生命總是這樣短促，而痛，這麼清楚。 2 G' t$ D! y+ E T# _/ {: W
我的女人，請你引領我的靈魂，我怕到了地獄，我會找不到你。我們已經錯過了這一生。 , g) }1 I; Z! Q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夜明。 : v% h& I6 x, x8 [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我在，永遠都在。我的妻。 5 t: K q4 r0 t5 I; Z) s# W- [! c* r4 ~. ~8 q$ L$ u$ [
" ]- W" f' t3 h
濕漉漉的女人半身伏於海窟之外，長髮蜿蜒在地上像千萬條死去的蛇蟲。她已喪失大半的氣力，連呼吸也越來越緩慢。 $ h0 \2 b; J, {2 h5 [ 她感到血液在週身點滴地凝結，如同鹽鹵點了豆腐，逐漸由流質變成僵滯的死物。 . w3 ~! |$ Y/ i5 D+ c4 U2 t; K
死亡。她知道此刻它的齒牙正在她曾經吞噬過無數生命的腹中蠶食。五臟六腑，慢慢地吃成空殼。 * t! {* S4 a1 r l3 u 她抬起模糊的視線望向咫尺之外，同樣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老人。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他沒有移動過一根手指。她只能憑借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點微弱的生命氣息來判斷他依然還奄奄一息地活著。 ' Q# E' }' l$ `6 L& y
是不是，他們都快要死了？ ) h1 N& g$ S1 S: W5 Q4 j
他們終於要死了是麼……他和她，在一起。 3 ]: I0 O. Z/ R; Y) z; @
夜明喉中發出輕微的喘息，像斷頸將死的人血泡咯咯破裂的聲音。她趴在海窟邊緣拚命向他伸著手臂，五指如蒼白的花，不甘心地一張一合，痙攣著，死死攥住空氣。 . H- R y3 p: l7 p7 k# o
她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也爬不出海眼。 4 f7 a, R- c7 H) | B3 h 燕雲，我們此生的收梢，就是這樣的麼？ 0 e5 v1 q4 W/ f+ x5 ^ 我不甘心……燕雲…… ' x0 A" A: {9 A6 S& F
女人的手緊握成拳，在冰冷的石地上一下下地捶著，那力道卻激不起任何迴響。 % m% j7 Q& `7 H3 w 石室靜寂。 % E, }8 B+ |/ y7 {
老人俯伏在地，沉沉地睡著了。陷於彌留的昏迷，他無法察覺有一隻手就在他面容之側，不過一寸的距離。 , F& k# t7 K/ H
幾綹散亂的白髮一次又一次掠過她的指尖，空繞一圈，旋即輕輕地飄落，從指間溜走。 / n. x8 u4 l4 D/ t# r, k _ 這一生的最後，終於，什麼也抓不住。 8 Q6 {! F; p5 w; \ 燕雲…… # o, Z8 Q( z8 S) u# h
夜明眼裡滾下殷紅的珠子，大大小小，一些落入了海水而另一些濺在石地上，滴答，滴答，四面八方地滾落如同一場血淚。 4 q* K. v: c% D9 o! M* ?
不，那不是淚。蜃沒有眼淚\，那只是千年魔物的靈力在臨死之前，開始消散的先兆。 $ F& l* f1 A5 n: k 妖女沒有眼淚，就像在這個荒蕪的人世間，一個生命與另一生命之間，總是無法相互溝通。隔絕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誰也不能徹底看清楚另一個人的心。 3 U; a0 A5 v K+ D2 J 人們最終都得在沉默中孤獨地死去，即使他們相愛，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傾訴。 / i) W& n$ \2 o
誰也不能陪誰抵達永遠。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 E# `4 }, z( ]1 ]2 k 殷紅的珠子在燕雲闔攏的眼簾旁輕輕滾動著，終於靜止。她看著它們，她知道自己作為蜃妖的惡力即將散失，而生命，也將離她而去。 @3 x- _3 Z9 m. T
她再也撐不住了。無力伸展的五指自老人的白髮之側滑開，一點點遠了，遠了。 % f4 {- a9 ]8 N+ v. R 她的身體向下沉落。石窟水面波紋蕩漾一陣，便又合攏，平靜得彷彿從來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3 z( [ l% L( x8 k& Y6 d0 X 她在深水之下滅頂。 ' ]) s0 i+ v2 W3 P0 N: h1 e
燕雲，這就是你給這個故事最後的終結嗎？倘若就這樣結束了——也好…… / @1 U# _: E7 K( k-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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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終將無聲無息地消滅了在這世上曾留下的痕跡。故事將不為人知地講完。 9 o+ y) ^5 o+ O" x6 Z/ H* J3 F( I0 P0 D8 P
如果不是乘著五艘巨大海船、由中原聲勢浩大地趕來此地的那批人的話。 : s4 A$ Q5 R! B( ?! J7 v* `# H( `% Y. n
在百般不得尋獲燕雲的蹤跡之後，中原武林斬妖盟終於做出決定，不再等待。 : w! I3 i8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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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派遴選豪傑人士，成立了由數十門派共計二百餘人組成的剿惡大軍，浩浩蕩蕩，越海向無名島發動總攻。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9 AM
５３ . o0 W1 t2 H* g( R 向著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懷抱滑去，這感覺如此安靜美好。 3 a1 T2 `' f" l6 N: T3 u
他心中沒有任何的恐懼，只是覺得安寧。 ( v& A9 Y! M- ?' ~* V
天地之間，深深的寧靜永恆，猶如回到襁褓，在母親的臂彎裡甜甜睡去。但是額角劇烈的疼痛像一道刺目的光，將他從那甜蜜深淵之中拉回人世。 ! J! v. ]7 V+ T5 x% x* e
睜開眼睛的時候，燕雲的面前仍然只有一片黑暗，但是他感覺到額頭上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撞擊，那是靴子在踢。 3 H0 N4 S8 ?+ v6 u, }4 B) _ 「奸詐的老狐狸，你以為逃回老巢我們就找不到你了嗎！」一個年輕的聲音大聲喊道，帶著無窮的仇恨，「死心吧，燕雲，你這惡魔，你的末日就在今天！滾起來！是漢子就別趴在地下裝死狗，該死的老東西！」 9 j2 }$ E5 t! g) P1 W% Y
靴子還在踢著額角。燕雲在疼痛中伸出左手於地上盲目地摸索，摸到屬於這個人的另外一隻靴子。靴幫鏤著精緻的蒼龍紋，是點蒼派弟子。二十年的失明生涯使他的聽覺與觸覺變得格外敏銳。 1 P( t1 Y( A' C; Y
他們終於尋到這裡來了。他們來報仇了。 7 v7 Y( \# _% q/ Q2 P 燕雲張開嘴，極度的衰弱令他一時發不出聲音，過得片刻方低聲說道：「是點蒼派的人嗎……你們終於找到我了。」 % N+ M& L/ r Z- y- I+ s3 ^
「呸！」那青年大口唾吐在他臉上，咬牙恨道，「姓燕的，你在玉龍鎮一口氣殺了我五個師兄弟，這筆血債該是清算的時候了！是啊，我們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勾結魔鬼的妖人，你以為仗著那怪物就能躲過報應嗎？我告訴你，你欠全天下的血債，今天都要一筆筆地償還！」 2 K3 J* r) \' v# m* v2 a' k& h
說著又是用力一腳，踩在那只摸索著靴子的手上。燕雲咬緊牙關不肯呻吟，任憑劇痛自五指傳來，連心抽打。 " h! s+ j4 T J4 q+ \ 「立德，不要鹵莽！」又一個較為蒼老些的聲音響起，喝止了那青年的發洩，「血債自要跟這魔頭算清，然而今日當以大局為重。退後！咱們且聽盟主的示下。」 " D- h8 x7 q, M 「阿彌陀佛。燕施主，你與那妖物勾結，犯下滔天大罪，二十年來殺生似海，我佛門縱然廣大也難渡罪孽深重之人。燕施主，你和那妖物做得太絕，事到如今已沒有回頭路，老衲奉勸一句，今日武林斬妖盟眾多同道至此，你若還有悔改之意，便當交出那害人的妖物，將它了結，庶幾可稍贖你此生的孽債。我佛慈悲。」 ' M( r8 G$ Y9 { m- K. n4 v
黑暗中有低沉莊嚴的聲音長宣佛號。燕雲俯伏於地緩緩轉動著頭頸，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他翻著混濁的雙眼掃視密麻麻包圍整個石室的人們，掃視無邊的黑暗。 # }) M" y) y1 \+ q2 C2 [! J3 O 「姓燕的，聽見沒有？把那妖怪交出來！」 1 \6 J/ z A: ]: F n8 L 「你是江湖公敵，今天斬妖盟大軍到此，你休想再活命了。你若識相把妖孽交出來，大家還可讓你死得痛快些，否則……」 a5 t: z! ]6 a
「老東西，慈真大師在問你話呢，休再裝死！」 % n" H I, C8 E; }
「把你養的妖怪交出來，老狗！」 6 H4 W8 }' Y @; D, @ 燕雲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握住斷的刀柄，以刀拄地，幾次跌倒，顫巍巍地站起。 0 g0 N, _# y) [9 P% I; q 「慈真大師……當今少林方丈也來了麼……」他拼盡全身殘存氣力立穩腳跟，緩緩道。 ( v; Q/ N4 a. V 有人發一聲喊，悉悉簌簌的腳步聲紛紛後退。 0 Q" C& S+ M, N 「當心了！」 . M/ W8 ]( Y4 I6 ` 「這惡賊已經老得不像樣子了，又瞎了眼，斷了手，我們還怕他做甚！那口刀我看他是舉也舉不起來了……」 5 K7 ^0 a: u1 Y# w 「小心這老賊使詐！他詭計多端，大家留神，留神！」 |4 M! j0 D6 L5 s& {4 Q/ b
燕雲拄著斷刀——他全身的重量幾乎都靠在它身上。在那片嘈雜喊聲中他輕輕搖了搖頭。 + j2 Z C% C$ |" X1 n* \
「盟主，當心他——」 % T, V8 k# N7 a: _2 D
腳步聲越眾而出，停在他面前：「燕施主，正是老衲。蒙江湖同道抬愛，武當虛鶴道長與老衲忝為斬妖盟盟主，此次盟軍渡海蕩妖除魔的盛事便由老衲主持。燕施主，今日到此的高手眾多，已將無名島團團包圍，老衲真心勸施主一句，今日這劫難你是插翅也難逃，若再造殺孽，只有增加施主的罪過。不如放下屠刀，接受天道的懲處吧。老衲和虛鶴道長已商議妥當，施主身後，我們會為你做法事超度，以免地獄沉淪之苦。」 ) s0 s% ?6 R6 r" N2 W6 ]4 ^
燕雲苦笑道：「如此，多謝方丈大師盛情。只是法事卻不必麻煩了……倘若真有阿鼻地獄，燕某情願和她一起墜落。」 & B* q+ \( e2 d/ H9 ~% M
「你這是死不悔改！」有人叫囂道，「老賊，你非要跟那妖孽同流合污到底是不是？」 , u+ u- _4 k4 m) M3 D; k
「少跟他廢話！姓燕的，那妖物你倒是交不交？你若執迷不悟，我們有的是辦法叫你低頭！」 # ^+ s2 |( ^+ s
「把它交出來！」 3 x: e& W! \2 f$ {: C# ?3 ]( m 整座石室幾乎被洶湧的聲討掀翻。聲浪中老人搖搖晃晃地拄著斷刀，仰起頭，向天翻著瞎了的雙眼。那雙眼睛裡，黑與白都已模糊。 : l3 }) P: B6 n8 e6 G& Y W! n 「你們說的那害人的妖物——她已經死了。」他啞聲道，「諸位可以滿意了。」 ' J, d, {' H# j- E4 x* h1 }
「放屁！你這老賊當面撒謊！」 6 S' [1 ]. j* x* d4 ?
「你自己是瞎子，也拿我們都當是瞎子嗎！老狗，這是什麼？」 + ]( w; x; a9 B2 J& f 冰涼堅硬的物體向他擲來，擊在臉上，微微疼痛。燕雲並不躲閃，安靜地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投擲，如一場避無可避、沉重的大雨。 . P3 N+ {' h+ e$ K3 y2 H9 f
「燕施主，此間遍地皆是這血蜃珠……」慈真方丈的聲音似是歎息，「典籍有云：海極之淵有惡物名蜃，幻景傷生，巨腹可吞舟舶，此為害人魔障，當以大慈悲力斬除。蜃活千載而成魔，魔氣凝為蜃珠，殷紅如血淚，自眼而出……燕施主，觀此室中蜃珠遍地，那妖物必定就在附近。此妖能出血蜃珠，已然成魔。施主若再姑息，總有一日此魔不可複製，將橫行人世無忌——便是施主今日有本事將我等一舉殺了保住那蜃魔，終有一天，它會連你一同反噬。妖之為妖，它們是沒有情義可講的。燕施主，孰重孰輕，望你三思啊。」 ) z& p$ ^. P: p$ C+ `2 D6 Z
燕雲的左掌中接住一顆順衣袖滾落下來的珠子，五指間冰涼的一個小團圓，他的心上也像戳破了一個指肚大小、冰涼疼痛的孔洞。 + d0 X! [" S; \ @9 i7 Z0 Z
「千載成魔，血淚如珠，自眼而出……」他喃喃地叨念著方丈的話，整個人似在做夢，「千載……血淚\……滿地的珠子……她來過，她真的在我身邊……」 % z" {/ W5 ], \3 E% B
「盟主，對這種妖人跟他講什麼慈悲！他不肯說，且將他交給我們，我們自有法子叫這老賊張嘴！今日定要掃清蜃海，蕩妖除魔！」 3 m+ J3 S6 T( R- M5 J: C q8 _7 ^ 一條洪大喉嚨高聲喊道。話音未落，石室內、穿越仙洞的整條通道之中，甚至遍延整座無名島，如排天倒海的浪頭一般，齊齊響起震動腳下土地的吼聲。 + O1 a7 ^& ?2 \
「掃清蜃海，蕩妖除魔！掃清蜃海，蕩妖除魔！」 ; B5 D8 w& K9 t ^: ]
遠遠近近，裡裡外外的人聲。一層一層，這座島嶼已被團團圍困，鐵桶相似。燕雲的身軀在那震盪中像一枚枯葉，隨時會被碾為齏粉。 8 U% i) ~! R' V7 O% K
「盟主，把他交給我們！」 ! f+ X+ a( y: n. k0 S( Y. |
「這……」慈真方丈尚在猶豫，一隻粗手已伸過來抓住了燕雲的衣領，大力拖拽。六日未進水米的老人隨著這勢子踉蹌，便要栽倒。 6 O$ |0 l, Z: A) w9 C D
「且慢！」忽然一個女聲橫來截斷，一股力道自下架住那粗手，借他之力一翻一送，已將手腕穴道扣住，那漢子手上無力，不得不鬆脫了燕雲的衣領。 % u% A+ d: O2 V/ O% e 「白幫主，我要審問老賊，你幹麼從中攪場？」他怒道，「盟主和天下的英雄都在這裡站著，你海鹽幫願為斬妖盟出力我們自然歡迎，你若想趁機破壞攪混水，斬妖盟可放不過！讓開，別以為你是女流之輩老子就不敢動你了！」 ' R5 {1 D- N* H# `1 U3 S. |
那渾身縞素、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冷冷道：「泰山派的陸師兄，久聞你霸道不講理，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們海鹽幫是邪魔外道，是不入流的下三濫，我們本來也沒想和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同流合污。此番加入出海剿魔，白門未亡人早已跟盟主大師說在前頭，我們海鹽幫出錢出人在所不惜，為了斬妖盟，願窮我全幫之力。如今我把家底都盡傾了，跟你們一起到這島上來，待剷除了妖魔，玄澹心法和這滿洞的仙草我一根也不要都留給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去分、去搶吧！我不稀罕！姓白的只有一個條件，就是燕雲必須由我親手處置，要殺要剮全憑我意，旁人不得沾半點手。盟主大師，有沒有這話？當初你們跟我海鹽幫借那十萬兩銀子和兩條大海船的時候，我們可是明明白白地說在頭裡的。」 0 y# p1 q" i! z6 W( e6 h
慈真方丈似乎微感尷尬，只得接道：「不錯，海鹽幫白幫主為斬妖盟出力頗巨，當初確有議定此事。燕雲……燕施主當交由白幫主處置。陸施主，依老衲看來，你還是……」 , U' ]8 U% E+ [* u+ g* M 「甚麼？盟主，我泰山派入盟可也不是為了私利，大家還不都是為了天下的安寧！便是我要拿這廝去拷打，也是為了問出那妖怪的下落，難道……難道我還能有什麼好處不成！」那泰山派姓陸之人氣得大叫。 0 M9 x7 \$ P. P ^" e
白幫主冷笑一聲，慢條斯理道：「有沒好處我們外人就不知了，只有陸師兄自己心裡清楚——如今雖然找到了仙洞，那些仙草為數眾多，大傢伙兒分一分只怕也夠，倒是那玄澹心法還是沒個著落。這又不是能均分的東西，終不成大家一人拿幾頁去，還是全武林一塊兒來練哪？想不到陸師兄你外表粗豪，卻著實是個精細人，未亡人佩服之至。」 9 Q6 V {" y$ e 「你……你這娘們……你說我姓陸的是為了圖謀心法？」 ; H/ T7 O+ x I. s 「這可是陸師兄你自己說的，我半點也不知道。我也懶得管你們誰要奪那東西，你們自個兒慢慢地狗咬狗去罷，我只要燕雲的命，誰敢動他一根頭髮，海鹽幫全幫放不過他！」 # F7 g, B5 ^ X) G; u" ] 「你出口傷人……臭婆娘，我……」 7 l& `- U) q3 V/ [/ L
眼看那泰山派的陸姓漢子氣急敗壞，竟要與婦人廝打起來，海鹽幫眾與泰山弟子們紛紛拔刀亮劍，眾人連忙從中勸阻，亂哄哄鬧成一團。 / a+ b% C: x% M0 \. }
「海鹽幫。夫人，你是白昊天的——」 . e3 t- @8 k0 R 嘈雜中燕雲低啞的聲音忽然響起。他聽到喧鬧漸漸止息，一個女子的腳步聲輕巧地走來，停在面前三尺之地。 7 z# F% e& k* B- m( P, ^/ F. g: c 白夫人揚起頭，在她雖有風霜痕跡卻依然妖嬈豐艷的面龐上，一雙眼睛猶如冰錐，直刺向面前這個摧頹的老人。 3 |. H3 ` H# s! x: m! i6 z7 G2 }
「白昊天是我丈夫。你應該還記得他吧？」她冷冷地說。 ; e' Y" b2 ~6 [ R 燕雲緩緩點頭：「不錯。二十年前尊夫的確喪生於此。這麼說，白夫人是為尊夫報仇來的。」 4 @ q* B9 }7 |4 Q X 「喪生於此？燕雲，難道他不是死在你手下的嗎？你以為你言語中跟我打混就可以把殺夫之仇糊弄過去？」白夫人長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卻有無限怨毒。 ) |7 I) v- `7 a1 @# x" O. I! b 「二十年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夫人說的不錯，不管尊夫是否燕某親手所殺，總之他是因我而死，燕某與夫人的殺夫之仇，那是鐵案如山。」 4 b5 F! n; x! h9 E% d
白夫人肆無忌憚的笑聲漸漸收斂：「是啊，想不到你雖然老了，記性倒還不錯。你沒忘記就好。二十年了——醜八怪，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8 U, j( i$ W) q9 W2 b1 Y& w 她雙目灼灼地盯著燕雲，看到在那張面目模糊的臉上，竟然也逐漸流露出一絲驚奇之色。 / k6 P/ G& F0 B- ^9 \: P4 n9 X4 Q5 Y
燕雲沉默片刻。 1 @ A3 H1 a2 T1 Q 「我想起來了。你是南海長鯨堂的大嫂，二十年前，我見過你。」 6 ~/ B% j8 @/ `: t, h1 T5 ?1 H 他悠悠說道。 1 _, _5 _6 ~& ~' [. Q
白夫人又大笑起來，她笑得毫無節制，週身猶如花枝亂顫一般，縱然一身縞素，那瘋狂扭動著的身軀竟似條銀白水蛇，迸發出眩目的妖艷與潑辣。 . m4 \- K* |# b: {- `$ L 白夫人的大笑聲中，燕雲低聲道：「我明白了。二十年……這樁事我終於明白了……」 3 ^& l( a( }; f) F( ^+ N 「你明白什麼？哈哈！說出來聽聽啊！」白夫人指著他邊笑邊道，「不錯，如今也不妨讓你死個明白——醜八怪，你那姘頭她不是人，她是個老蚌精，她身上藏有千年明珠，誰要吃了它誰就能長生不老。二十年前是那死老頭子打聽出這消息，派人把她從海裡抓上來的。他瞞著堂裡所有兄弟，連我也不告訴，哼，那死老頭子，他以為把我灌醉了我就不知道他去幹的那勾當麼？老娘的酒量他還蒙在鼓裡呢，哈哈，哈哈！醜八怪，他幹的什麼我都知道，而你，你跟你姘頭是怎麼認識的，我也都知道。那天我全都看見了……可她當年明明是個廢物麼！死老頭子當天要拿她開刀取珠，要不是你這醜八怪誤打誤撞地偏揀那天闖去滅堂，她早就死了！現在可好了，她變成了蜃魔！哈哈！你對她倒也情深意重，只可惜……」 3 o. d9 w2 {4 p4 i3 Z
「你後來改嫁了白昊天，把這些事告訴了他，所以海鹽幫才盯上她，是麼？」燕雲打斷她道。 ( q) a+ a/ O8 _5 ` D 白夫人咯咯而笑：「不錯，你就拿腳後跟想也該知道，是我告訴他的。我為什麼不告訴他？他是我丈夫！我最親的人，我要他去抓那女人，挖開她的胸口，把寶珠取出來。我要跟他分食，我們一起長生不老，永遠做夫妻。我要他稱霸天下，那死老頭子當年想要而要不到的一切，我都要幫他得到！我要永遠、永遠跟他在一起……」 - l8 ?: Z: g* Z
「常鰲也是你丈夫。當年你親手殺死了他。」 7 F" B) L4 V8 p' E8 n; L3 e3 r+ H/ \
白夫人突然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呸！那死老頭子，他是我的仇人！你懂得什麼！就是那年你不去滅堂，我也總要找機會宰了他！他，他算個屁！我這一生只有一個親丈夫，那就是白昊天。是啊，他武功不及你，計謀也給你看破了，你這醜八怪命大，他殺不了你，反而死在你手裡。在你們眼裡白昊天只不過是個販私鹽的下九流，可他敢作敢為，他是條漢子！老娘打從嫁他那天起就打心眼裡喜歡他，為了他我什麼都敢幹。他死了，我為他穿孝整整二十年，我當著全幫弟兄的面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宰了你這醜八怪，替他報仇雪恨。姓燕的，今天我把話都說明白了，你是死在白昊天的寡婦手裡，到了陰司，你總該閉眼了吧。」 - [- ]9 _2 L O: T3 b
她自腰間拔出一對分水蛾眉刺，一步步向他逼近。眾人發聲亂喊，叫道口供還沒有著落，蜃魔未除，不能動手。一窩蜂擁上前來意欲阻擋，卻被海鹽幫眾堵住，雖然幫眾武藝較為低微，然不求取勝只一味攔人搗亂，又備出同歸於盡的狠招，混戰之中眾人卻也不易突破防線。 0 ^6 W" r2 q) o 「夫人，快點殺了他！替老幫主報仇！」 8 R5 [% D# h) s) S8 a9 q) ?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 i3 b) { \' E! { {, _4 ^( R
燕雲瞧不見混戰的局面，也瞧不見那柄明晃晃逼近心口的蛾眉刺。在白夫人手中，三尺，兩尺，一尺……她艷麗的面容笑得快意，在刺尖銀光之後跟著迫近。 & S2 T) M5 b" z4 G+ t2 L
「燕某這一生殺人無算，普天下不知留下多少孤兒寡婦。人人都要找我報仇，可是燕某，卻只有一條性命。」老人歎了一口氣，蕭索地說。 9 ~% n2 n8 }+ X/ w! r) j 「你這條命注定了是我的！領死吧！」白夫人手一揚，蛾眉刺風聲破空，朝著他的心口直插而下。 " _4 d$ a6 p2 O8 R: j# A1 ~1 j& h7 S5 g 「那也未必！」 5 s" v7 F) _: R$ }4 ]5 C/ k5 ] 陡地忽起一聲暴喝，闊大的黑氣橫空掠過，一溜紅雨夾著銀光斜斜飛灑，叮的一聲輕響，白夫人的右手被斬落在地，手中兀自握著蛾眉刺。 $ E# G# w3 g; m8 b% P0 ?2 H 她嘶聲長號，捧著斷腕向後倒去，身後眾人見此驚變，齊聲大喊，場面更為混亂。 " z7 w; C" e. J/ k4 P 海鹽幫眾連忙跑來，拖著夫人急向後退。 5 g, m5 g2 b y' }" D) n# ?& } 黑氣在空中橫挽，如一條黑龍盤旋呼嘯，繞著老人飛轉一周。 ( a* [0 k# K) T, K) _; ~, E5 F
於蛾眉刺下之際，燕雲平地揮起斷刀，刀鋒橫掠，斬斷了白夫人手腕後斜向左揮落，鏗然一聲響亮，石屑四處飛濺。 : {) H% W; P" k8 u M
刀口著地處一塊石板被生生砍得粉碎。燕雲左手提刀，獨立當地。 ' x& N1 e8 m8 n( x2 ?! _0 M! h. P
驚呼聲中眾人向後退卻了足有兩丈的距離。無名島燕雲，這個名字縱橫江湖四十年無有敵手，作為一個黑暗的神話，早已在江湖人心中根深蒂固。縱然今日以眾凌寡，縱然眼前的只是一個衰弱得甚至不用推他自己都會隨時倒下的糟老頭子，然當斷刀一出，血光中每個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懼立時被重新燃起。 5 B1 a, D1 A' J9 F' L 像面對一頭年已老邁的獅子，當它睜開眼睛的時候，仍然沒有人敢於靠近它。 % f: B5 r% u5 p6 Q/ i8 ?# R* \' A% a 群雄你推我擠，彼此激發著惶恐的情緒，看看已將退至石室門口，一堆人擁在那裡，不知道接下來該當如何。 , f' N2 T! v) R0 C# Z/ h- D" l- B z 空曠的石室中只剩老人獨自提著斷刀站立。刀身黝黑明淨，白夫人的鮮血不曾沾染得一滴。 + G9 I! Y; E) j. I3 {" h: f 他用看不見的眼睛遙對著人群，說道：「倘若燕某年輕二十歲，豈會將你們這些人瞧在眼裡。今日既然如此，燕某的性命也斷不容誰來取去。配殺我的，你們這些人裡，沒有一個。」 + w* G$ c7 V, R. _! N 說罷左臂回掠，斷刀破空飛起，刀鋒一轉，向自己頸中揮去。 + \4 b. z/ j1 U* m/ D- d- U 石室門口的人群再發驚呼，一眾搶步上前，和身撲至，意欲阻止燕雲自盡。但刀勢勁疾，眾人相距太遠，沒有一個人來得及搶救。 \% E* m1 I6 C; d! R8 V( R 刀至咽喉。 % R5 |' L0 P0 [& n 突然自石室角落，一窟幽暗不起眼的深潭之中如赤練巨蟒破水而出，一股紅氣直衝燕雲捲來，於他身畔急速飛轉，嗆啷一聲，斷刀被捲落墜地。 ! g- P3 v: _, ]( k& J, _
「蜃魔！是蜃魔！它出來了！快逃啊——」 # B! I9 V( x% @9 L: G# Y 沒有人來得及逃。在群雄相互推搡踐踏著企圖搶先通過狹窄的仙洞通道逃命之時，那股紅氣繞過燕雲的身體，有如長了眼睛一般，認準了洞口方向，席地直捲而去，赤練巨蟒張開血口，龐大的身軀，剎那間吞沒了兀自你踩我、我踩你堆擁在通道中動彈不得的人群。 3 X1 y8 Z+ N" @; O7 {% E. } 人聲似洶湧巨浪，被更洶湧的浪濤劈頭淹沒。 ' ]6 z2 G" G) y- H, [) d; i 紅氣一路向前，通過仙洞九曲十八彎，像決堤的洪水勢不可擋，所過之處，將那些絡繹仙籐、萬年靈芝、琪花瑤草……將那些世所罕見的仙家異寶與守衛在通道中各門各派的英雄好漢一併吞噬。無論正的、邪的、黑的、白的、為公為天下抑或各揣私心而來的……它懷著永不回頭的決心把中原武林斬妖盟二百餘名剿惡大軍和那些花草，把這世間一切的恩怨與愛恨、美好與醜惡，一古腦兒地化為烏有。 $ }- u' p! G- h) i* ?: k# v 紅氣衝出洞口，濛濛地瀰漫開來，籠罩了整個島嶼。如果從天上看去，此時的無名島宛如一點顫抖在大海心頭欲滴的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當紅霧再度散去，島上已經蕩然一空。 ' M$ x, u" ~* u
什麼都沒有了。二百多個江湖豪傑的身影與遍島的寒竹都灰飛煙滅，空蕩蕩的白沙之上只有散落一地的各色兵器，岸邊停泊的空船隨著海浪輕輕地上下起伏。 3 C6 ]: S2 ]0 d: k r5 p% R: n
無名島。此日，世上終於再也沒有引起一連串慾望與紛爭的無名島。 2 @9 Y+ g% Q; d4 ?# ~
無名島自此不復存在。 : E9 p: s0 N) o' f i+ i 極北海域中，只有被溫柔的波濤簇擁著的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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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濕漉漉的手輕輕將地上的老人抱起，拂去他頸間不斷湧出的血沫。刀鋒入肉半寸，自喉間橫切而過，雖然喉管尚未切斷，然而對於一個六天未進飲食、早已衰弱到極點的老人來說，這樣的傷勢是否致命，只憑他的造化了。 # p Z& L2 i- E, p 漆黑長髮從潔白的身軀上垂下，委落在老人胸口。素手一次又一次拂著汩汩冒出的鮮血，猩紅染在她的十指。不經意間，血手印印在他的衣衫，如蓋在詩篇末尾的圖章。 & n# ~* x6 I) m1 q% W' k6 {+ e
她放下他，拾起滿地滾落的蜃珠，它們在她掌心裡化為鮮紅的粉末，敷在他頸間，一樣觸目驚心。然而漸漸地止住了血。 ' ?4 [% {+ C4 w0 C# m% j; x
女人盤膝坐著，讓他像一個孩子一般，仰躺在她的臂彎裡。他的身軀太長大，只有上半身被她攬住，雙腿長長地拖在地下。白髮蕭蕭的頭顱在她懷中，顯得無比突兀與不協調。但她只是愛憐地撫摩著他的面頰，素手如絲緞，一來一去，溫柔地往復，彷彿戀戀不已。 % G4 u- E+ z3 {6 @6 u- q/ v 柔和的珠光籠罩著他與她，看去聖潔如南海觀音蓮座。 5 M7 F8 Q) ~$ T
燕雲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他自昏迷中清醒過來，艱難地抬起左手，沿著那些潮濕冰涼的、長長的黑髮，尋找到她的臉龐。 3 C$ U& y/ u7 s" K* R. q! h
蒼老的手指撫過女人的臉，眉目、口鼻、下頦，每一根線條。隨即無力地垂落。 * Y/ ~5 D- B! e
他開口說話，嗓音裡夾雜著水泡破碎之聲，如同一隻被嗆到水的小狗，聽起來那麼滑稽可笑。 4 _, ~* I# A7 ]1 {& c
「夜明……你錯了……」 9 {0 i* a( E. Y, ^+ W 他慢慢地說。 : ^# L' P. d) {( I, H0 m* P" I3 E+ x 女人仍舊依戀地撫摩著他的面頰，輕聲答道：「我的確，殺過很多人。」 ) e/ t5 u/ b8 c! l 這句話怎麼這樣熟悉。彷彿，多年以前在某段遺失了的記憶裡……有誰，曾經這樣說過。 0 o6 q; Y& H! k2 E' s 他真的嗆咳起來，被自己喉嚨裡淤積的血水嗆到，他劇烈地咳嗽著，在她懷裡簌簌顫抖。女人纖細的手指輕輕替他按撫著胸口，抱著他坐起，以免血水倒流窒住了呼吸。她與他對面而坐，讓他的身軀向前傾斜，倚靠在她柔軟的胸前。 , ?; a+ R' x4 G$ w1 A6 q: J 老人口鼻裡咻咻吹著血的涎沫，她幫他一再拭去。半晌，他的呼吸平穩下來。他用力坐直身子，睜開一雙混濁的眼睛，好像他還能看見她似的，朝她臉上久久地凝望著。 8 U& k/ w$ M0 C& Q9 ? 他說：「夜明，我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 T: F2 G2 b+ @1 D3 i) E1 @
女人搖了搖頭，面容平靜。她把燕雲重又攬在懷中。她讓他的臉頰貼在胸口，緊緊抱住那白髮的頭顱，用她披垂到前面來垂地如簾的黑髮籠罩住他的身體。 / a8 c& o$ @: a; \+ ^) V
「燕雲，我只想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同樣平靜，幽幽地，透過黑髮簾櫳，「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9 g( `9 X' L. R+ H8 F/ m( `( T
燕雲朝前傾側，倚靠在女人胸前。他抬起左手，環住她赤裸的身體。她很瘦，背上凸出兩塊美麗的蝴蝶骨，彷彿隨時振翅欲飛。燕雲的手指反反覆覆，輕掠過她肩胛上兩條八字形的長長疤痕。 / F) ^; }2 r1 S' h; l 「我知道。」他小聲說，「你——是天上的仙女。」 8 d7 H% Q! U$ L& x& t) U
然後他的手臂落下。他再次昏迷過去。 9 m6 T7 p( e4 l4 {
女人輕輕推開他，她看到在燕雲闔攏的眼角蜿蜒滑落了兩道濕痕。 4 a5 L( P5 a" L+ t5 m
從那雙再也不會映出她影子的眼睛裡，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2 _ b4 B! k1 q3 N5 C, l % ]! R$ P% _3 L S! w1 z0 Y/ Q
夜明忙碌著。她把燕雲小心地在地上平放好，赤足奔出洞去。當她回來的時候，一同帶回的除了從海船上取來的大批食物與清水之外，還有一柄尺來長的、明淨如鏡的小小匕首。 # f6 C% Y* t7 ~7 K# x7 ?
它看上去很鋒利。 0 R; C/ q* k% @( ] j/ t: c3 b$ [
夜明立在地上沉睡的老人身邊，含笑低頭瞧著他，神情如同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許久。然後她背轉身子，委地的長髮如一張夜幕，遮蓋\了一切視野。 ; l c& m9 n+ v6 t 漆黑閃爍的夜幕之後，珠光照耀著女人漂亮的手指，緩緩地，撫過自己胸前斜掠的一條傷疤。它像一道閃電，劈破了潔白無瑕的雪野。 3 H9 M/ @7 }# ]) f4 G- b" J
二十年前……這一切早就應該發生了。是他，讓它延遲了二十年。 8 q/ n- [) ?* u+ E 她早就該走了。這個人的世界不屬於她，而他把她挽留在這裡，直至如今。 . ?' a, h; B" |, _# N- Q
一切的一切，當命運顧自按照它的軌跡運行著……是的，二十年前的人，誰也看不到，一切會，直至，如今。 7 b" I2 Y. Y" }( ?& h 我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8 s# z2 T1 o! b$ ? t
那麼，就讓這被推遲了二十年的結局到來吧。雖然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有些事情，永遠無法從頭再來。 , T6 |$ n% |2 d+ t+ H! `9 {0 f( H
所有死去的人永不復生。 ) U( z( c& V: u/ n: P 燕雲，你多給了我二十年的生命。現在讓我還給你吧。 # M' ^% ]7 H4 C& u
燕雲。 @7 x/ X. E+ R5 ?4 N, x8 S8 a1 I 匕首像一道自天降臨的光芒懸垂在她上方。她揚起手。這一刻，她的眼睛無比清澈。 + L/ V0 G8 c' i: d7 v 素手揮落。那道光在這世界上割開出口。 1 A6 `& O5 N/ C2 ~- W- j 映在眼底的血花，是最純正的鮮紅。 * ?$ I# r6 W8 ]& R7 E2 G# I3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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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人的嘴唇裡含著一枚寶光閃耀、瑞氣千條的滴溜溜稀世明珠。那就是千年蚌珠，人間傳說的不老靈丹。走遍九州大地，你找不到任何一個帝王的皇冠上，曾經配得起這樣一顆高貴的珍珠，它在蚌的心房中孕育，在深海千年的寂寞之中，一場疼痛被時間蛻變成絕世的美。 ' @) i& f8 s; ]4 I 明珠含在女人蒼白的雙唇間，垂垂墜落一滴鮮紅，滴在那老人緊閉的眼簾上。 $ K8 A% q8 s( i4 F 女人雙手捧住白髮的頭顱，俯身將明珠銜喂於他口中。千年道行，氣息推動，當他的嘴唇與她的相接那一瞬間，明珠沿著老人的咽喉靜靜地滑落入腹，如一滴無聲的淚。 Y+ _ |, c+ k) V8 Q
燕雲，我把我的生命還給你。從此後，你將永不衰老。 ! P% O! K( y% Q i8 Y/ [ 這是我留給你最後的禮物。當你醒過來之後，你可以自己選擇，要，或者不要。 ) B9 I6 u( ?( m5 f 永別了，燕雲。 : n: `$ c5 G;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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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光消失後的黑暗裡，模模糊糊地，只看到石窟水面波紋動盪，彷彿海水在大聲呼喊、講述著一些什麼。 h+ B9 |9 e4 Z U 海眼是大海的眼睛。一隻亙古不息地注視著這個世界的眼睛，這裡上演過的一切，只有它，全部看在眼裡。 6 o/ D, Y/ t @) j" s3 ] 但是波紋止息，水面很快地平靜下來。於是一切都不留痕跡，好像什麼，什麼都不曾發生。 + X3 V6 x5 h; u4 @( a
只有老人孤獨的身體，靜靜睡在黑暗裡。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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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順著老人的咽喉輕輕滑落，進入胃腸，霎時間，劇毒在整副臟腑間蔓延開來。 : m: X% O( H8 _6 }3 q5 x 希摩羅典，白骨花。 2 W& v( n1 y/ E! T" J5 K; B1 Y6 l/ o 心膽俱裂的毒。 . S9 Y* U: O. m# x- w( q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拼卻性命你爭我奪的千年蚌珠不老丹，原來只是一顆見血封喉的殺人毒藥。 & [$ [' W0 Q |% s8 V; b
珠是蚌的病。當一隻蚌的心裡被傷害侵入，那令她疼痛的異物就會在時間裡慢慢地變成珍珠。說到底，任何寶珠都不過是蚌身上一個骯髒的贅物而已。 7 p9 l' r5 c+ Q* n
可惜當人們為了光彩奪目、價值連城的明珠而讚歎爭鬥的時候，卻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件事。 ! [; J( e Q5 L+ m Z Z. G; K3 f: W
燕雲心膽俱裂。 ( W' c" D. R+ t* r! ]$ b
他始終不曾醒過來。在夜明懷著自己一手製造出來的、對於燕雲不老生命的信念離開後的一瞬間，他躺在她的背後，就那樣安安靜靜地，死去了。 + B+ V& u$ [ L; w1 i, D
黑暗中，一切終於徹底安靜。 0 V( `: g! p9 C# v( g0 t Y* a 幕落了。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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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去了哪裡嗎？ 6 R) s& f- s# ~5 a* a8 e( G 是的，你猜對了。我回到了無愁海，我出生、成長的地方。你知道只要我還活著，不管我在什麼地方，遇到一些什麼樣的人，我最終總是要回到這裡來。無愁海，它是我生命循環的起點和終點，永遠不會更移。 4 a- b, Y$ y; T
而我和你一樣沒有猜到的就是，我竟然還活著。 * ]' u7 f% P1 W 我看到珊瑚的身體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大片綿延著的、堅硬的珊瑚礁。那是在她的靈魂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依然留於此間的空殼。什麼是不朽，這才是。 . ^1 v- v$ C' B% @5 u) { Q 只有沒有生命的空殼，才終於能夠永垂不朽。 : c: G8 g* I/ G' W( ~ 我的胸前依然只是一道長長的傷疤，沿著那痕跡我劃開它，所以當它癒合之後和原來的形狀一模一樣。看起來我並沒受到過再一次的傷害，我很高興如此。 * T) a* ]* s6 m6 X 那一天我剖開了我的胸膛，剜出那個折磨了我五百年的病痛，把它送給了一個人。我想，他現在應該還在世上，身強力壯地活著吧？雖然它不能使他永生，卻可以令他不再衰老。很好，這樣我放心了。 1 ~# k) J. t- C9 L 只要他不衰老，我相信世上就沒有人可以擊敗他。那尊九天的魔神像。 ; r0 e: \9 C2 L0 \' H% E 可是珊瑚曾經說過珍珠連結著我的心脈，如果失去它，我就會死。是的，我和你一樣，我也以為，我一定會死。 0 w. i, V% k) M! E7 W# H6 Z
但我沒有死。 ) F. v+ s9 q* |) D4 I8 x: ]$ U 我失去了連結著心脈的珠子，不，我連心都沒有了，而我仍然活著，在海底，你看，我活到了今天。我還在繼續地活下去。 2 a1 g2 c9 s$ ]& e1 O* j. c 我想我終於變成了一個像珊瑚礁那樣的空殼。沒有生命，沒有心。所以，在這個關於永生的漫長故事的結尾，最終真正獲得不朽的人，是我。一直不想活的我。 _' m) A" l* S0 d4 B, l 一個永遠孤寂地巡遊在黑暗的海底，沒有心的蜃魔。 7 p6 y$ D& T+ T8 g( M9 I 深海蜃魔。很多年以後，他們都這樣叫我。直到今天，在聽完這個故事的你我心中，我仍然是這世上最恐怖的一個夢魘，不是嗎？ 7 i9 g' T' h: c: A! I+ C
你瞧，我又錯了。 9 Y2 B. e1 b. k- v2 N 你是有心的。而我沒有。 : n5 _2 O8 d* }# ` ( A; i' t f: W
靈龜曾經說過，總有一天，天的眼睛要看到我所犯下的罪孽，我的報應會來。 + k. C$ t- z( [9 H: y% ]. h 我想現在我知道那是什麼了。我的報應其實早已降臨，那就是活下去。 * J0 H& D- F0 H! [; C
永遠地活下去。 : T# S8 F$ N" V) A 〔完〕作者: 小小刀 時間: 2007-1-19 01:10 AM
後記： % g3 v( L& C) G
某年月日森羅殿判官簿紀文：褚風，南海人氏，官至巡台御使。在世清明廉正，愛民如子，不畏權貴，頗有政績。故雖負妻恩，且欺心意欲毒害其命，以小惡不傷大善之故，仍賜延壽一紀，享年八十二歲，全福而終。 * Q0 `4 h# @8 n 然大善雖彰，為免世人無知，以負妻之人全無惡報而藐視天道，故判褚風下世投胎大富人家為女，青年喪夫，剃髮入空門修行，以一世之功宣講佛法，勸人為善。此後禍福，皆所自取。再入輪迴，直至五百年後，投生冀地燕姓人家為子，因緣湊合，得其原按壽數，年至六十，以性命償其前世之妻。此方見因果有常，報應不爽。森羅王座下執鐵筆者恭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