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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26）( s7 q0 d( M' A3 E;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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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秋意漸深，蕭瑟金風紛飛，黃葉都在蓄銳待發。, k- {7 T& k. R7 S: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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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懷玉在場子上耍了一陣紅纓槍，正拋槍騰空飛腳，歇步下，槍尖在下戳，忽地跑來一個人，邊喚：“懷玉，懷玉，”喘著氣，“李師父著你馬上上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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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什麼事？”/ k+ ^! K7 a) @' g" a

; S; h" M% S* U* V“走，先救場再說。救場如救火。”——原來金寶還沒回來，失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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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怎麼了？師父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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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2 }" R3 T7 a& ?0 h5 {- A懷玉無暇細問，只向爹說一聲，便飛奔直往廣和樓。; L& M0 g* z" h" q! F+ v

- J4 R0 N) e# M' X3 w( X; i9 W劇場外，一向放了幾件象征性的砌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數。放上一把大石鎖，就是上《艷陽樓》；放上青龍刀，肯定是關公戲。忽然有變了，也來不及出牌告示。演員不同呢，就看造化，沒些戲緣，觀眾會起哄的。懷玉根本沒工夫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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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燒裴元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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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不知就里，見不是李盛天，有點意外，起了暗涌。懷玉耳畔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只是要把這戲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耍一輪錘花，壓住了陣再說。2 w. e9 T( g4 b; j$ ]: A

" q0 D/ \0 Z2 h/ Y  q! u0 \大家見是個新來的小伙子，舉手有準譜兒，落腳有步眼，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漸漸也肯給他彩聲，誰知到了頂錘，高拋之后，心一慌，落下時頂不住，待要被喝倒彩……0 E/ S+ g/ U% z3 _* q

* Z: s8 y$ E7 Q& |" l+ P不，懷玉馬上給場面的師父一個眼色，暗點個頭，再來。觀眾見他要再來，便也屏息地等。鑼鼓一輪急催，錘再往高，半空旋轉一圈——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場門外，用神地盯著，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緊握拳頭，咬著嘴唇，在禱告：“錘呀錘，你得有靈有性，不要拿高了！”只怕它冒兒咕咚地又讓懷玉失手了，怎麼辦？懷玉將就此一敗涂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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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也知危急存亡的關鍵，每個人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再來，要好好兒地贏它一局，不然，這台上就沒有自己的立足之處，緊張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間一切的律動也停了，連鑼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萬一他死了……像過了一生那麼久。- |  ^4 X' q. B; \6 I

, z2 B0 \2 U3 ]. t  X那錘，眼看它在半空旋轉了一個圈，再一個圈，然后往下墜，險險的，只差一線，手中的錘，頂住空中的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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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沒有失手，全場一塊大石落了地。彩聲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嗇地送予他。& ~4 |& P; Z( a8 b5 `: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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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勉定心神，就把后來的戲給演好了。年少氣盛的裴元慶，勇猛悍，不單雙錘功耍得，還凌空搶背、雲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於驕橫傲世，身陷敵方火陣，送了一命。死的一剎，還來個躺僵屍——總之，他所學的，悉數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載難逢。拼著用盡了，被觀眾的熱烈掌聲、彩聲給送回后台。. c2 x( C( y0 v4 _.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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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愛他，真的，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緣”。2 [3 y* p+ D: N4 X* \7 {$ U( r3 x! F: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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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便見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場門，迎著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開了。乘他不覺，偷偷地再瞟一眼，驚弓之鳥一樣，隱蔽的，誰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那麼地目不轉睛。啊，他多高大，因穿上了厚底靴，一身的靠，背虎殼上還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個人，層層的魚鱗，泛了銀藍色的光彩，天將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著頭才看得見，比任何時候更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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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吐氣揚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風光，他要整個天橋來來往往的扔他銅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風光。: T4 R; U3 i1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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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大過來，用力地拍打著他：“懷玉，不錯，不錯，有瞧頭，不錯呀！”都不知說什麼好了，見到兒子成長了，熬出頭來，剎時間眼睛竟紅了，說來說去是“不錯”！- W' S+ v2 X9 e1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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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也重重地緊緊地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再補上一句，“將來可別忘了哥們。”1 g% c" K1 L9 X

8 @5 k7 j' M: v8 Y) G+ B懷玉佯裝氣了：“什麼將來？今天也沒過。”* h1 @( t5 `# X, R, f&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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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此番上場，來不及問到師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來，只問：“還可以吧？沒出錯吧？”8 V& V% v# C+ k7 `+ f4 l* w6 {2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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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力竟沒集中到懷玉身上來，只管把金寶往后台廂位里照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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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見師父像是有事在身，滿腹疑團，只得一旁下妝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臉。丹丹呆在他身后，只自鏡中窺看，丹丹道：“懷玉哥好本事呀！”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來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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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27）0 d9 }7 I/ l# d+ x( O  o, n8 K

) K* d* R, m- F$ q8 s“天天看？”. O3 F. p8 _% }/ [* J/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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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不語，只怕一語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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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聽得金寶的嘔吐聲，把吃的東西，全還出來了，金寶呼號：“我不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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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和樓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尋常，風風雨雨地傳出去。一直以來，六扇兒門的馬司令對魏金寶是“另眼相看”的，不單包了票子捧場，還送來水鉆頭面，金寶的一身行頭，總比別人要體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總是低低頭便過去了——昨兒個晚上他逃不過去了！馬司令請了酒席，著金寶去陪著，席間倒是露了點口風，嚇得金寶忙推了：“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領了，馬司令不是已經有人了嗎？”, z- y9 I3 \* ~+ v3 R: _* h

* `* M( n1 P4 n2 s- T馬司令聽了，冷冷地站起來，拔出手槍，就把席間相陪的一個美少年給斃了。這美少年也是唱戲的，一出《游園驚夢》中演麗娘，水袖輕拂，拂去他三魂，馬司令收了進門。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寶見揚眉之間，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羅長袍，臉色刷地白了。, S: q! _% G" |* H/ \. w/ z

: C+ P( d7 V7 K( ?! v8 f馬司令曾這麼地疼著他呢，給他穿上等絲織品，長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時候，便是盛開著。如此的裝扮著，布料全在瑞蚨祥定織，有時下個令，蘇州的高檔綢緞馬上送貨過來挑選……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毀棄他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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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司令一槍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給抬出去了，只道：“我這不是已經沒了嗎？今兒個晚上只有你啦！”6 o( O3 T3 b*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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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被困在馬司令府中，他不放過他，即使他失場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過，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這樣的惡勢力底下，一個唱戲的，兩個唱戲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r8 _# i* n2 d$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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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回來的時候，李盛天等人找不著，后見他身體受了創，心也受了創，尋死覓活，有人勸道：“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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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Q/ j% L& R& O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勸時，自有一點兒瞧不起，這也難說，到底是淪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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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3 E1 n' {# Q- Y1 H馬司令也做得漂亮，鬧嚷間，手下就給送來一個首飾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頭面呢。一遞擱上金寶廂位，誰知橫里就被人一手摔掉，砸個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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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一聽這樣的事兒，心想，金寶也是班里的，這樣地被欺負了，還要來個“買”的架勢？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來人揍上一頓，后台幾下打斗，鏡裂釵分，事態未算嚴重，李師父已不敢讓他造次，見他年少而不智，不識時勢，忙制住，怒喝：“懷玉，不要得罪官爺們！”那兩名手下是見慣場面的人，當下陰沉不露，並沒發作，只狠狠把懷玉看上幾眼，寒聲道：“看你有能耐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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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一眾，敢怒不敢言，曉得一搭話后患無窮。洪班主追上去安撫，好話說盡，希望小事化無。回來之后，也有點忐忑，向懷玉說：“你要在班上演就別鬧事，你惹不起！”" v6 x7 {8 C" z! B- l. U" V

# F" U) y( W+ @# a# }7 r班主洪聲也是勢利的，眼看唐懷玉初上場，挑帘紅，他倒不會攆他，還要留下來掙錢呢，所以只著懷玉別鬧事，別管一切的閑事。唱戲就唱戲，份子錢少不了——但也不多給，他知道他新，還不懂算計，他有留他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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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J% ^% C0 z5 Y6 n' _) R4 O, Z4 A魏金寶見懷玉為他出的頭，也許他誤會了：懷玉是向著自己。金寶的一份特殊感情，卻因這般而不可收拾，千言萬語，從何說起？金寶只把一切抑壓在心底，如此，便將過了一生——懷玉是永遠都不曉得了。金寶把一張臉背住燈光，想起過去也想到未來，莫測的，他沒希望了，他連懷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懷玉，你別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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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總是要忍。在他唐懷玉還沒有聲望之前，他就沒有尊嚴。地攤上的流氓、戲班里的班主、六扇門兒的官爺，層層地欺壓。還有外國人，外國人欺壓中國人，中國人又欺壓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處？不，他要壯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來，他要倒過來指使，站得更穩。——多麼地天真，然而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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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1:44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貳]（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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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還是第一回見到這后台的情景，這比她跑江湖吃藝飯危險而復雜多了——有些事，原來不是“錢”可以解決的，要付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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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7 M  N0 j/ R( Z/ d& y' @. t有人幫金寶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飾，匣子被懷玉砸個破爛，頭面倒是貴重的。人都賠上了，連一點實在的物質都不要？這是沒可能的，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好歹總要收拾殘局，如常地活命——不會不要的。誰這樣白犧牲？都是羽毛緞子蓋雞籠，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貧窮的境地，自尊如落地的那面鏡子，裂了就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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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眾人忙著打發時，丹丹瞥見一只又瘦又臟的手，自墻角箱底伸出來，顫抖著，把一個金戒指悄悄地輕撥到身邊，正欲偷去，師兄弟們發覺了，抓住他，揪出來，劈頭蓋臉就打，不留情面，一壁罵道：“昨天才餓得偷貼戲報的漿糊吃，不要臉，現在又來撿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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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K8 J* M' Y, {( N原來是個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臉灰氣，沒有光彩，連嗓子都坏了，亮不起來，這就是當年跟魏金寶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個小花旦。金寶成了角兒，卻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兒，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罵他賤，但是坐科的兄弟們，打了他，見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氣，可憐哪，好好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一點骨氣都沒有了——但他還可以干什麼呢？倒又同情起來，金寶把那金戒指扔給他。" S( l0 K7 T/ [% w( r' ^

. [% ?, R& A5 L一時間，志高、丹丹和懷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台背后，原來也是如此的齷齪，分不清是男盜女娼，抑或女盜男娼？反正是一趟渾水。三個人，心頭有點兒熱絲忽拉，說不出來的灼疼，沒有一個活得好好的，一不留神，就淹踐了，萬劫不復。, n9 m# T9 J( V5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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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真心地對懷玉道，千叮萬囑化成一句話：“懷玉哥，你不許抽煙卷，真的，學會了抽煙卷，就抽上白面了！”( B6 e" m$ p' P

2 f8 }- ~: H/ g懷玉聽進了這話，他沒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遠的前方，他要紅，他要贏，就得堅毅不屈，憑真功夫。觀眾是無情的，演了三千個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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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7 b( @2 D7 h他點點頭，過去：“李師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G+ c0 Y% S) @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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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沒等他說，故意接碴兒：“不用說啦，我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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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措手不及，唐懷玉紅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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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v; e2 U9 |0 ~: B8 u風借火的威，火借風的勢，廣和樓出了一個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時觀眾給他吆好，謝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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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s7 {) X* t+ s9 m" p# P唐懷玉剛冒頭，演的戲碼除了《火燒裴元慶》外，就只有《殺四門》、《界牌關》、《洗浮山》這幾出。匆忙地紅，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幸好觀眾還是愛看他的絕活兒，就是耍錘。他很清醒，覺得不夠，練功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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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和丹丹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見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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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場演罷，志高著懷玉到胭脂胡同去。一進門，只見志高在“寫字”。志高不大識字，只把兩個字，練了又練，半歪半斜的，懷玉趨前一看，寫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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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d! A1 [5 i% b' [5 l) U8 l原來是“民宅”兩個字。6 A- Q/ o, |5 o/ m( O* F8 @

5 o7 g$ q+ `5 s2 ^志高見他來，便問：“這‘民宅’還見得人吧？”2 T; }+ Z( `! R

. L6 p: O. o9 Q, i' c( ~4 j6 m% s9 }- ^“真鬼道，什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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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喜孜孜地：“懷玉，告訴你，我姐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這可沒辦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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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6 W7 U. `# V& t8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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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騙你是兔崽子！她終究肯嫁給那瓜子兒巴啦！”) h% }/ \" f1 b/ I; X4 _2 h

8 p& D6 s3 {: D- n$ a4 T8 M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個主兒的事給懷玉道來了，那尖瘦的腦袋也開始晃動著，越說越自得，因為這是他的煽風點火，娘才肯跟了一個男人，從此不再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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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G5 o/ C" j# u5 R——嫁人也是賣，不過高貴一點。她還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願意，他慫恿娘去專門侍候他一個，脫離了苦海，不過要兩頓飯一個落腳處，還天天有炒鍋兒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連把娘嫁出去，也是不虧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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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她就出門了，今兒個晚上跟她餞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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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 G& [/ X7 k5 k; R懷玉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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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丹丹到前門外西河沿買螃蟹去了。那兒螃蟹好，都是勝芳和趙北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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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1:44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貳]（29）6 [4 s9 X/ d; ]8 \6 x* B$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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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懷玉聽了，原來丹丹已經跟他們這樣地親了……丹丹還給他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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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又埋首練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寫得用心。懷玉建議：“‘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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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人都是‘民’，不過我們是‘良’，好！噯，‘良’怎麼寫？”0 j2 m& v! A3 Y# U$ t

! ~) {6 e- t% ^  o- L' E; C( K懷玉便示範一個，志高摹了，雖不成體，到底很樂，就給粘貼在門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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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X' G, V. I, S! F1 d“懷玉，以后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姐會常來看我，你們也要常來坐坐。”) F2 w. R3 ~4 v- z8 ~7 G. I( A

) d! p* m2 R- @3 ]7 n; v% e) h' K9 Q. N“你有家了，”懷玉不帶任何表情地試探，“不是要好好兒地成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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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誰娶她來著？她是只凶貓！”志高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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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一怔。此時，丹丹也回來了，提著一串螃蟹，個兒不大，不過鮮。她問：“誰凶？”5 N3 l+ j& n$ E1 v  _- y* K+ K

& Z( s1 Q6 E$ p7 e5 X“沒，我說螃蟹凶。”志高忙指著她手中那串。原來買的時候，講究“對拿”，一尖一圓，兩個一摞地用馬連草捆好，論對買，不論斤買。雖捆好，但因鮮，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亂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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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蓮著丹丹幫忙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馬連草，一個一個給扔進鍋里頭了。* X. A" ?0 k2 {. d- Q* D* M

% l& W6 t1 m/ q9 [: X勝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時節，才最肥壯。家里吃一次，也沒什麼繁瑣的，不像那正陽樓，一整套的工具，什麼小木頭錘子、竹簽子、小鉤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隨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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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5 J5 v+ ]/ S; m' Y,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鮮蹦亂抓，張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踐我踏，卡卡地響，丹丹一時慌了，喚：“切糕哥！”* t& ?- Q- H2 h, [2 k4 K

' g/ K6 x, v0 b. Y4 [志高忙把幾塊紅磚取過來，一塊一塊，給壓在鍋蓋上，重。終於螃蟹給蒸好，它們的身體，由黯綠變成橘紅。死了，鉗子無窮無盡地狂張，直伸到海角天涯，一點也不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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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s* x# k& h! n  ~# m2 ^5 p6 x紅蓮說話有點沫兒，也不知該怎麼地招呼——說到底，原是兒子給自己餞送出門的。6 ~% e7 i( ^7 j& f: g9 F

0 f4 B0 Y( u( \. v還沒開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禮品包來了，呀，就是那回在東安市場買的，丹丹一見才寬了心。3 N. W) k# x1 t3 j2 U/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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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拆來看看，拆呀——”+ K: c- Q* H; k: k. M

+ u4 x: z' L, c# B* B- b" h“手上都腥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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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馬上給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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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把那雙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紅蓮一頭臉。紅蓮又是打又是罵，笑：“浪費嘛，你這母里母氣的，把娘們的東西胡攪瞎弄，你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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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C  `$ ~) I( j' A5 j# E$ J5 U斗室中都漫著清香，老娘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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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門，連轎子也沒得坐，只收拾好一個包包，把生平要帶的都帶去，還有那只鐲子，鋪蓋倒是留下了。她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婦兒，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經沒爹了，只為她好好活著，連娘也給送出去。% e, n# _+ u3 H1 d+ I+ z- I: j: f( J

4 c: F! @" M2 t4 u2 G3 ?啊，這樣的香，人工的香，蓋過螃蟹的香，一切都是無奈的，志高道：“來來來，趁熱干掉。”1 i( r* Y# [( K6 q1 c. M2 [6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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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把螃蟹翻轉，先把那尖尖的臍奄給掀起，蟹殼脫出來了，見丹丹因為燙，還沒弄好，便順手把自己的推給丹丹。( t4 C: N6 c8 O) N9 \7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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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正把蟹身掰開兩份，要黃有黃，要膏有膏，真不錯，把一半分給紅蓮，逼她：“快吃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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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倒是圓滿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兒地吃，對吧？他對你不好，我不饒他。”又道，“就是沒有酒，也沒有什麼菊花，媽的，在館子里頭吃，還要對牢菊花來吟詩呢。不過我們在家里頭，都是親人，不必……”. N* N5 X! j/ }* R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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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太累了，再也支撐不住了，一個人強顏唱了大半出戲，懷玉幫他一把：“那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到了季節，就開始賣蟹黃燒賣，改天——”0 z) N% ]! K, ~5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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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軟弱地：“娘！”哇哇地，哇哇地哭將起來，淚水涕泗橫直地交流，把那螃蟹，糊得又咸又腥，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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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楣上粘了“良宅”招紙的小小房子，門嚴嚴關好。胭脂胡同仍像是個黑白不分明的女臉，濕了一點水，然后用棉條的胭脂片，在臉上揉擦，未幾，艷艷地上市了。而紅蓮，她明天晚上就可以不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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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0）6 V6 A" Q2 e9 R$ {7 n7 L3 }

3 D8 D3 Q+ ?& ^$ S* C9 i7 t當志高帶著又紅又腫的眼睛蹲在檐下悶悶地看蛐蛐時，懷玉跟丹丹都陪著他，他又不是不明白這種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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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O  |$ ]8 K; J只是，小罐里頭的兩只微蟲，喚“蟹殼青”，正在劍拔弩張，蓄銳待發，竟挑不起志高的興頭來了。志高無言，懷玉就更無言了。丹丹把一根頭上綁了雞毛翎管和雜毛的細竹篾，往志高頭上撩撥，志高頭一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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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0 f/ e  Y( R+ m; T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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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 V, A, o) t7 m9 b  [懷玉道：“你可不能一點斗志都沒有。來，給我。”他取過那“探子”，細毛一触蛐蛐的頭，它就激怒了，露出細小而銳利的牙，開始在沙場上效命，拼個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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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過，干坐在那兒嗟怨是沒用的，不上陣又怎麼知悉命運里神祕的作為？也許——懷玉見此戰場，馬上道：“志高，你看這蟹殼青，以為輸了，就好在后腿有勁道。對，它是先死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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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e! B4 n9 g$ B& m4 M9 o6 Z' S(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4 q$ x* K, ~1 l2 c" L  `4 K% V3 E9 }% x# j7 n6 n* v" `
“那我呢？”丹丹道，“難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賴著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認輸，還會有希望嗎？”
2 a: g: d! p# K) _: \! d9 H3 S6 ~8 `! o! C" B' g' P0 @1 x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懷玉，他是高昇了；像你，要找個好婆家，也就不論什麼生死；倒是我——”一頓，“我沒有本事，運氣也不好，現在只剩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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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k4 p( v' M8 y6 j$ D9 C# `1 E“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懷玉勸勉，“不要浪費，要是正正經經地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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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T) x9 Y6 V% e* X( v0 ~  N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攤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在聽我說，是不是？”3 _" `# s( L+ H# w

6 i" @, M& e, [* q/ S9 v) j“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動触須的蛐蛐也嚇呆了。& y  m" r9 X, t)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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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給逗笑了：“好，那麼現在唱一段給我聽。”# r0 H# h: ?+ l" z4 w! q8 z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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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唱一段要收錢的。”志高道，“我教你一個——”' Y5 i( Y7 u9 l; c0 |5 X" {

+ Y# C8 ?. c0 H( w* I6 y8 J然后他就捏著鼻子唱了：“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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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歌兒？”; x0 ^3 D0 U# _

; u. h% A* u7 r5 T. P/ l! }5 o: Z  C“窯調，姑娘兒們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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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1 ^0 o# p9 \“哼，這里沒有‘姑娘兒’，永遠都沒有！”丹丹道。5 B5 j! @8 g  }9 ~& \  a

9 k* V$ g: F2 Y2 M懷玉正色：“我們三個不管將來怎麼樣，大家都不要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把手伸出來，三人互握著，彼此促狹地故意用盡力氣，把對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齒。志高猶在苦哈哈：“我呀，多半是享你們的福，你們來當我的難。”4 z. \3 O5 {4 _( A6 [; W
1 ^/ J, d; Q$ l* Y. m8 b
“又來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開了，只覺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h) @2 `( P% c$ c' @! f)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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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忽省得：“改天我們找王老公去好吧？說他不準，要他再算，這回非要他泄漏天機！”. X: O0 Y. Q4 _: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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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真的好久沒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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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放過他啊！”丹丹笑。& y6 E8 i1 g*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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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得很晚，懷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數錢，算算可換得多少個銀元。一見懷玉，便喜孜孜喚住：“懷玉，剛才班主來了，賞了些點心錢，不太多，只說意思意思——不過看他的意思，是要你跟他簽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 I+ X( I1 `,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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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個戲園子？”$ g' M' ^3 k/ K+ B. t( F" 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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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剛提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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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5 l+ Z9 E. m- G6 [" l& n  t( ^“爹，我還要跑碼頭，紅遍大江南北才罷休呢！”+ ^, V) n% u- B) W

4 O. }2 F: @! F. F* q' R, N唐老大笑叱責：“怎麼？站都站不穩，還跑？你可得量量力，別白染這一水，你還小，夠火候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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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道：“光在北平，誰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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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學點能耐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頭，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順頭’，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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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戲園子唱出來了，技藝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會來找我，要紅到上海才算是大紅！”' |0 |; W: E* }. ]

3 N% ~# Z' H% [8 D  O% p* f' H“你就是屬喜鵲的——好登高枝！”7 o1 U6 @) y/ \8 v

7 c3 y, Z3 T% o+ J懷玉不理，只顧起霸，走了個圓場，在爹跟前亮個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揚威英雄逞，裴元慶哪個不聞？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錘下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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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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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未完的，道：“誰肯讓班主胡簽三年？誰知道三年之內我是什麼面目？”! R1 ]0 p7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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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唐老大還想講什麼，懷玉已止住他了：“爹，我要您吃樂飯，地攤子讓志高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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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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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跟丹丹都勸他要練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別吊兒郎當的，熬到這份上還不定砣。他姐找了主兒，他就單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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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對，兩個人算沒爹沒娘管教的，可什麼地方都活得過去，他倆是拉腕兒的朋友？”% u  p2 x/ b1 i

) P- U% a. G, n( `8 q% s. K懷玉別過頭：“不知道。”3 \) d* z4 Z5 K: I4 G0 q" ^9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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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輾轉翻身過另一邊，不跟她同炕的小師妹說下去了。4 R2 b7 O$ C2 C*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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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不知道？到底喜歡的是誰呀？”$ o$ p& M) ~+ n3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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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不喜歡！一個擰，一個坏。”丹丹一被蓋過了頭。在被窩里，倒是羞紅了臉，一動也不敢動，仿佛身動了，她的心也動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祕密。- k+ u3 f- S% W$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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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怎麼開始的呢？, v2 W  a- V7 h6 J"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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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總是開始了才知道。忽然地，發覺自己長大了，更好看，身子繃得很緊，脹，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時驕里驕氣，一時又毫無自信。迷惘如踏入霧海，一腳輕，一腳重，下一步怎麼走，還是想不清。想的時候，是兩個都一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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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U2 C4 I9 J3 [7 ^% n1 Y- J見到這一個，見不著那一個，都會千思萬念，心中有無限柔情纏繞。9 s/ {3 n! I9 G" w1 ]

! N& c) _" p& _多麼地新鮮而驚心。: t# O0 x9 B! }: g$ d8 ~

" x9 @. c, I  r8 U* B; \小師妹猶在羞她：“哦，要是苗師父開拔了，到石家莊，你也不去了？”% s; b0 h5 }0 W

) J5 a! c% c; H+ g$ t& z“去，當然去，不去誰給我飯吃？”
" O* e' K% B2 O
  B' g( V1 e1 E" p4 y兩個女孩唧唧噥噥地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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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w6 v5 c5 h3 K: S: ^3 {% z丹丹實在無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規律，何以驟然改變。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對神祕的未來？只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V6 P( |7 l, v3 T0 M5 |

5 Z8 t  P# v3 J) x7 f4 J, }2 A窗紙上糊了一張“九九消寒圖”，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從冬至這天開始，每天在一瓣上點紅，等到全株素梅都點紅了，白梅成了紅杏，春天就再來了。還沒開始點呢，冬至日也快到了吧。從那天起，每過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個九時，天氣最冷。丹丹想：“到了三九，大概也有個譜兒了？”+ ~2 t, F' q; y0 _

4 e- R6 A3 J  _$ E4 t* N% g什麼譜兒，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懷玉說過，原來戲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會挑一個吉日演“封箱”戲，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開台，演員全得“喜份”，平時拿“小份”的，這一天紅紙包得的錢，就比角兒們多一點。到時他會到大北照相館拍一張相片——哦，懷玉……3 G7 e& s6 x* j, ?9 D3 G$ [

# B5 P4 y5 q1 M2 {% C- E, v不過，天天見的倒只是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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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認認真真地在天橋唱了，不再插科打諢，旁門左道，既不拿假王麻子剪刀來騙人，也不在寶局的骰子上瞞天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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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扮著呂布時，總愛插戴一副簡陋的翎子表演。這“翎子功”的行當，說來也好笑，就是他從蛐蛐身上學來的，什麼喜悅得意時的“掏翎”，氣急驚恐時的“繞翎”，深思熟慮時的“攪翎”，憤怒已極時的“抖翎”，還有涮、擺\、耍、抹、咬……借一副翎子來表態，配合他的好嗓子：“那一日在虎牢大擺戰場，我也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大力猛虎一樣，張翼德使長矛勇似金剛，劉玄德使雙劍，渾如天神降。怎敵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樣。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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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w' A+ R1 C7 ?) {$ e; {天橋上常走著四霸天的打手、一貫道的頭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統里的狗腿子……有勢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叨煙卷，橫眉豎眼，白布衫，青褂子，長袖反白，黑褲大襠——褲襠大，便於擺開架勢，隨時打架。" j2 `5 f- d# N- S, n% q
% C, `+ l( J, j& Z- Y
他們來到志高攤子面前，吆句好，志高會給上香煙錢，還道：“請二爺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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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H1 \0 Z1 J+ z2 T他也有個目標，他也學著忍耐，一下子他長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掙的是正道上的錢，他開始培育自己成為一個有責任的人。是什麼力量的鞭策，叫他不再滑末掉嘴兒？他不想自己改性成為白費。——他是差點也淪做流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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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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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人的當兒，再三思量，輾轉反側，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t1 M; U' G2 x# U3 i/ b/ f7 ?

4 ~  W/ c" t+ m每個人，心中總有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溫柔而又橫蠻地糾纏著、播弄著，像一只鉤子，待要把那東西給鉤上來，明明白白了，末了卻又無力，它消沉下去，埋在萬丈深淵。每個人都害怕，只落得滿目迷離。
! |& H. I' t1 ?) E& z" q6 Y: v# Q! C9 m/ ?& c1 I
就如這天，等得懷玉休息一場，重臨雍和宮，再訪王老公。聽說，燒香參拜的人多給點布施，喇嘛們會讓你看看精美無比的七寶鎦金歡喜佛。而太年青的，卻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側，伺機窺探。3 z; y) i6 O' C% u2 s) [

; x$ m& `- m: C9 h誰知這“歡喜佛”是什麼？聽倒是聽得不少，繪影繪聲，說的人，說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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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 Q7 y* g" E8 J此刻潛至偏殿，曲徑通出重門深鎖，帶點“窺祕”的興頭，一睹乾坤。5 T9 M1 i7 p. J.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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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真是另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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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Q" f2 l6 s, V" s4 r: Y歡喜佛很高，面貌猙獰的是男佛，身軀魁梧偉岸，充滿霸氣。女佛呢，卻是玲瓏嬌弱，若不勝情。這兩個佛像，說是“兩個”，毋寧說是“一個”，因為是相擁交合的。如此的“歡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應付了。& C& v( e8 `1 D
: w5 C% h: f+ z3 U; m
這就是陽陰雙修嗎？
+ Y  z9 P" q) b9 s
: A2 ^4 p/ j* @有點發呆，神魂顛倒地，心劇烈地跳，臉上起了紅暈，整個世界，視線之內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躍動的生命。剎時間，孽緣種了，不能自拔。, C, M2 }  m0 j: X  x+ o: Q

. \% ]9 e7 @/ A6 {" `! [5 ^$ `& L雍和宮，世上為什麼會有雍和宮？: e, L6 d1 ~% P4 Q! w! h
! T1 a. r5 c6 g6 w) d9 _: Z
丹丹頭一個跑開了，她背向二人，隱忍著不可自抑的心緒，問：“不知王老公還在嗎？”0 y  g0 h# R5 Z$ X- Z6 W: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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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老公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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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七年了，再見他，他竟也不十分顯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變成另外一種局面。他的臉，依舊白里透著粉紅，依舊永遠長不出半根胡渣子，白骨似的一雙手，依舊鉗掣著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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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連貓群好像也不老呢。不過，也許這些貓，已是他們少時所見的下一代了，也許\是輪回再生。說來，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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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S! e' D3 J2 e懷玉喚他，聲清氣朗：“王老公！”, `) {( o! P/ }4 I: x5 u, s

5 F7 C1 F. Q. ?. X4 S6 A“誰呀？”陰陽怪氣的回應，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氣味中旋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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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W: l/ l2 v6 }$ T他搖頭，十分的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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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志高，很久沒見了，您身體好吧？這是丹丹呀。”, E/ k) I9 x/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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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公一臉迷茫，前塵往事都似煙消雲散，他不記得了，什麼都忘掉，像一塊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頭兒，半點沾不上心間。; g% F% Q" t" I7 S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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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家仔細地看清時，方才曉得不知從何時開始，老人已害了一種顏面痙攣的病，總是不自覺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陣緩一陣，臉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經抖過，正在小休似的，準備下一場的磨難——有時像個表情活潑的快樂人。* u0 k6 Z1 a9 O& O; e

& F) E# A4 [, T/ O1 |- h丹丹試圖引起他的回憶：“老公，多年之前，我們三人來占了一卦呀，誰知我們的卦兜亂了，只道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一個是先死后生，我們來算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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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伺著，看他的思潮有沒有一絲激動。沒有，只見王老公煩厭地揮動著一只枯手，連手也禁不住在抖，道：“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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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9 l) N0 E/ v嘴角笑咪咪地，原來也不是笑，只是開始又顫起來。忽地，直直地瞪著丹丹：“你心里有人！”5 b, I( O1 _4 F# x$ m

$ k" _7 L- `: n3 a  c- _! }: d. P然后又冷冷地轉臉去，看見志高，道：“你心里有人！”( b6 W  \$ k& H7 v) E7 F' ]
8 c, [4 s) V: p! i. w4 k5 G
再睨向懷玉：“你心里也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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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W* k3 p2 R' q4 f( C! n聲音里不帶任何的喜怒哀樂，像敲擊兩塊石頭，一種冷硬而實在的回響。$ V( d, N  }8 J1 @) p' `5 }

! T( q# R$ Q* ]( f1 ~/ T9 b3 P貓，毛骨悚然地來了一聲“噢——”的悲嗚，划破了狼狽的靜默。里頭有一些古老而又詭祕的變異，不知誰給誰還債來。然而王老公就養育了它們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可他還沒成為過去——只是他忘記了過去。7 l6 d8 j/ y: Z/ K) C4 T$ m% ?: y

% D- X) U/ i$ a3 ~2 R% P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時，這個一步步走近黃泉的、洞悉一切天機的算卦人，又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指著這三個青春少艾：“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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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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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3 C+ e4 M2 }+ e3 m( V6 n) m1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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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來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3 j1 i- z: W1 _# D6 z' _3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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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這樣一說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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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肯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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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1 @3 f) x6 Z; ?9 d6 b; _+ A一直坐著，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兒不知游蕩何方，連貓也累了，斗室益發地黯悶和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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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手足無措，但回去了。5 @7 C' w# S* p& E3 p

6 F2 Y" Z, c9 U; j1 l, A7 d5 L$ Y3 t只一出來，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f- n* t) _8 `; o1 r

: ]( M, L! q+ f9 J9 `. [往南走不遠，正值隆福寺廟會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舉行廟會。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廟、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護國寺。熱鬧著，攤子挨著攤子，布篷挨著布篷……
" q9 ]3 f) d7 h8 B
! L" H) p4 i; ~7 B9 d卻見這繁榮的廟會中，有賣鍋碗瓢勺的，賣鞋面子花樣子的，賣故衣的……中間，也有個賣舊書的攤子，懷玉認出了，那是當年在絨線胡同大廟私塾里頭的老師，可丁老師認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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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5 n  D' s% m0 H/ o8 r當然丁老師更老了，學生們一個個地長大，樣兒變了，見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脫胎換骨，學生們不先喊他，他總是認不出誰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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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 y3 O( J0 g3 U丁老師在賣舊書，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貴的善本呢。看來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許教不上書，因為北平開設了好些學校，教會也辦學了，漸漸地再沒什麼人上他的學堂。為了一口飯，不得已，只好把他的藏書置於地上，請人採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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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6 J' Y1 T: H只是逛廟的人多，卻沒有誰真正有買線裝書的興頭，每每有窮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鬧哄哄地過去了。) b; N! ^7 n9 W8 H
4 a( ~) A- G7 Z  q$ T* O) O
懷玉想喊他，轉念他不一定認得他，認得也沒什麼話可說——只是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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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師不搭理，堅決地不承認他曾經是“老師”，只一個勁兒低首在拍來往的人腳下翻起的輕塵，不讓善本蒙汙。他似是下定決心只擔當賣書人了。/ B+ X5 |) K# x: Q+ d6 p

! j4 s+ [# q* F- k7 A: |懷玉沒法，便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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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跟他道：“那是丁老師呀！他從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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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答：“看錯了。”9 U  J7 d% V; x% J

: t1 S+ e* Z, ]4 n4 R7 Q志高不解：“沒看錯，他還戴頂圓帽呢，怎地離離希希的，瞧也不瞧我們一下？”稍頓，志高又發牢騷，“媽的，一個兩個都是老糊涂！怎麼會？才幾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認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還是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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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Y2 I: R( @: f# u5 t* s丹丹罵他：“看，又犯勁！快過年嘍，還老呀死呀的。”; u% i3 F9 Y) R* ]1 c2 T9 f9 N/ z) c

# x6 y7 H' l6 m“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別那麼無情！”志高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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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s# O2 v" L4 ~3 a1 S; s+ u6 Q* k“我才不會！”丹丹嚷，“笨人才認不得人，我一眼就看得穿！”6 f% L3 `! F1 t

$ }, q% }( {! I% N5 r- a" t對，快過年嘍，已經有人在攤子上擺上一些“福”字“壽”字的剪金紙花，還有印上金鱗圖案的“吉慶有余”紅魚。( j* n. m  G9 I+ t9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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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懷玉，對逛廟的興趣不比從前了，那些金魚、風車、空竹，當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許“風箏哈”他們的人所糊的三陽啟泰、蜻蜓、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長達數丈的蜈蚣，還吸引到他的視線，看上一陣，因為五彩繽紛、末了又一飛沖天的關系。艷羡之情，寫於臉上。誰知剛駐足，身畔有兩三個過路的，見了懷玉，一愣，交頭接耳，竟窺望起他來了。走前兩步，側過來一看，認得了，歡喜地細語，一個道：“是他！是他！”( S# |$ y" N" H/ z& I& a) g, e

- D  F: e$ X0 _3 I一個問：“真的嗎？這是唐老板嗎？沒看錯？咦，好年青哦！”6 G+ g, n& g( m
& Y6 a% [" m* i9 t# Z
唐老板！唐懷玉也一愣，在這個游人如鯽的廟會，往來的過客中，有認得他的人呢，還沒敢過來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證：是他，是他。呀，飄飄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風箏了，心中的線，輕輕地抖，迎風遠引，長長的蜈蚣，一層一層，一截一截，合成一整個的陣勢，扇動清風，梭穿絮雲。8 g: k8 e/ A$ [" c

& {  l6 C  p; O7 ~# M4 I1 Y& ]# Q但願不要醒過來。
+ B) i6 u9 s  t. z/ |' U
5 d. P+ I$ V8 w$ k. Q丹丹聽得有人低喚懷玉，還尊稱他做“老板”呢，多麼新鮮的身份，高貴而又驕矜。% X3 r) S# X) R' l

2 H8 r: p4 O& c. U$ Y6 U  m只是懷玉沒覺察他身邊的人有什麼反應，他的臉有點熱，隱忍了喜悅。驟來的虛榮，一下子把持不定。志高顯得落魄了。! [0 P) P. g- L$ {* [6 @
; X) m! g$ F$ a1 a2 ~+ `
懷玉竟急步地走過。有足夠的名聲讓人評頭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點，倒把丹丹跟志高拋遠了三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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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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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 A" @/ v8 E8 q2 ]寒風吹綻一樹樹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開了，年關也來了。' U4 D+ U  V2 q2 M1 W7 I

  w7 R* s0 T+ s) v: A6 Z過去的日子中，有時年關難過，唐老大會和一些行內的貧苦賣藝人，因欠了糧食、煤柴或房租，一時還不了，為躲避索債，總在除夕之夜，聚到德勝居茶館“喝茶”，相對默默無言。夜深，便伏案入夢。直到爆竹響了，東方既白，方吁一口氣，互相揖別回家。歸途中遇上了債主，也道個“恭喜恭喜”，他們只得苦笑還禮，這樣子也過了幾個年。
# m: X: u' [. M. M7 I# L! W! @
  Z6 U* w% m' M, W; r, X& ^今年，因為懷玉的戲落了地，又得了份子錢，老臉上的笑意才濃了。
7 j6 ^% ~1 k* U' w0 Z; w  d& Y/ U8 z: C) S& E' Y% X  {! R
當夜幕罩下古城，楊家大院中的苦瓠子們，也將就地準備過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樣的衣帽，在庭院中點煙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燈”、“鉆天猴”，爆竹激烈地鬧嚷，煙火像個血滴子迎頭罩下，眾爭相走避，夾雜著“梆梆梆”的剁餃子餡聲，催促舊年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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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師父對各人道：“好，總算也是過年啦，你們都長大了，雖不是我的親孩子，不過也跟著到處跑，吃江湖飯多年。今年壓歲錢，胡子上的飯，牙縫里的肉，也沒多少，好歹應個節。你們權當是一家人守歲……”
; Z# \# C% e* v( O/ G+ }$ }( S4 e3 y3 `, R; r& k/ l$ o! w
丹丹也守歲，每個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歲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鎮，不同的鄰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 _  h# \5 a: N$ L& j& @2 @+ e  l  _  T. N; n
往往聽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勸毛孩子，不準貼上“大鬧天宮”的年畫，孫悟空身著金盔金甲，金箍棒與天兵天將殺將難解難分……勸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罵，只費勁解釋：“你沒看見？張大爺家去年貼了這麼一張畫，全家打了一年架？”孩子不明白什麼是“殺氣”，依舊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個把她罵得哭起來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h. o9 b9 u: `: n

  Z- i/ w+ K: U2 e% W但沒有。奇怪呢，她也不哭，總是要強。真是枉擔了虛名，那是“淚痣”嗎？
; s- e' e: B& k6 f! u
. j; _8 I" m% w8 e: ]& e  y# b% x丹丹貼年畫，是“老鼠娶親”，許多抬轎的，吹喇叭的，穿紅著綠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5 i& f. J. U9 q8 K# t; s/ S( _! y# `7 V2 {
她在“九九消寒圖”上，又點上了一點紅。2 L; @; L& W" m5 Q- k: {9 r# V

% Y" [- b2 s9 M4 |  M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戲，是不開夜場的，這天除了打“三通”、“拔旗”之外，還要“跳靈宮”。台口正中擺一個銅火盆，象征聚寶盆，里面擺\上黃紙錢元寶和一掛鞭炮，跳靈宮后，便焚燒燃點，有聲有色地開了台。4 p& p3 f2 v2 Y' w! O  @9 W; Q

) z# b. U7 q  t, P3 O* I過年演的都是吉祥戲，什麼《小過年》、《打金枝》、《金榜樂》。- X  T' c/ q) G
$ b. m& N8 N$ U$ ?; W- d
唐懷玉擔演《青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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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穿戴得很整齊，還是新襖子呢，喜氣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懷玉一揖：“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昇，風吹草動，不平則鳴，儆惡懲奸，丁當四五，連生貴子！”
6 e3 ?; C1 V7 |- ~
( F$ K' J" q- w+ E' Y7 |4 z懷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著脖子瞪著鏡中的志高，道：“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還算裝得成人樣。”
1 a- W( A; g1 B" m  E) P! j# u3 e- p' W. O1 P; ~8 X
“大年初一，什麼話不好說，嘿？損我？快來點吉利的！”
- Q3 J1 X5 E  R9 E" q
4 R$ o( f  o1 L7 x“還學人家忌諱呢。新鮮！”7 y- ], `7 e7 J2 ~! h6 r
7 }8 c* _- x$ `) d) A
志高見懷玉，咦？上了裝，還是關平，便伺機損他：“道是演什麼，還是關平？那個三拳打不出半個悶屁來的關平？”0 z% |  d! a4 y% Q- L  K' I/ e
( P/ U3 `# F+ c/ |# o9 L: x
是呀，不過時勢不同了，時勢造了英雄。這《青石山》，原是過年時戲園子必演的武戲，由第一武生擔演。話說青石山下有個成了精的九尾玄狐，變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纏了，幾乎病死。老仆人請王老道捉妖，反被打傷。王老道只得去請師父呂洞賓，呂寫法表請來伏魔神關羽，關羽命關平除妖去。關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風。! b/ b6 w3 s' I3 i
- C- Q4 O$ N9 H
三國戲中，關平是陪襯，但在封神戲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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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一聽，又是妖戲，心花怒放地待要走，懷玉喊住：“看戲呀，怎地猴兒屁股，坐不住？”. X9 r& H. f6 H: z- X
  }  d, P8 c6 t, N& d0 k* F
“我是看戲呀，我去把丹丹喚了來，她就在那兒等我呢。”一下子竄了。+ M# h# e! B$ p4 r3 C
5 g: k& p' D5 k
懷玉自上場門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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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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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J: r. R% w" ?4 m好不容易，唐懷玉氣象萬千地下了場，在雷轟的彩聲底下，他終於盼到了挑大梁的一天了。關平，華容道上的小關平，倒是火鳳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頭。. k1 \5 Z' W8 m" V; _" j

; A- D, n2 [3 J5 W原來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頭有面的人都來看，他們看過了戲，又到后台來看角兒。
7 K& G8 L: \9 F7 G, a
" |3 r5 c) d% R! D) Q$ U跟角兒招呼、寒喧、道喜，什麼都來，擾攘了半天，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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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周旋在上賓中間，笑臉一直堆放著，沒有歇過。李師父一喚他，他忙又過去讓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幫了——但，他們愛在什麼時候回去？誰敢流露一點不耐？等爺們看夠了，談夠了，他們才肯走呀。
1 X: D- Q3 x9 _3 F* T/ s
2 G# C- I" A7 J# \- U  I丹丹有點趑趄，不知上不上來好。志高覷一個空檔，來遞給他糖包兒。一看，是一層桃紅紙頭包的糖瓜和關東糖，上面還寫著“旗開得勝”。( Q! G4 g! E( R* P) }) [: M

1 {* A3 w4 ~  O1 ]4 W* [- Z懷玉朝丹丹：“我是灶王爺嗎？用來粘我的嘴？”" x  ~/ c% n& j6 N2 _! I% s  K

) P1 ~" p$ E' \! r3 I" C' A“哼，苗師父祭了灶后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還我。”4 o" J* q! E( u! b
5 ]) k$ j3 W3 N9 d5 S7 ~, b4 ?$ g: t
“說什麼冷得脆？”懷玉一逗，因在后台，人煙悶稠，遇了點熱，這黃米麥芽凍成的糖，又成了黏黏的疙瘩。丹丹一聽，借意搶回，懷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進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K0 i8 ^# C+ i$ i- w

3 u$ d$ d8 x. w* K有人又來給懷玉送上美言，懷玉只歉辭：“都是大家看得起！謝謝！”熱鬧一片。0 m8 P8 z( T; s6 j3 Z, i- h

( q, f2 @/ q( j8 X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們先走了，讓他神，見人揚揚得不睬！”' a$ }, c: N( s# Y2 b* L5 U1 z

6 U, R7 }1 n" `; f/ b6 Y! s志高欺身上前，扯懷玉一旁，先叮囑丹丹：“好，你在下邊等我。”又冒猛對懷玉道，“懷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1 T$ B" Q7 k3 {5 k9 M# O2 O3 ?- Q2 F" ?- c& s; e6 r! l
“什麼？”& U: u: z- S! m

8 G4 z7 B+ H' w9 w; W“我把話說在前面，不是冒泡兒——”志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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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 h2 D& Z% K9 R6 a( a. h! V懷玉不耐，追問：“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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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丹丹，你別插上一手可好？讓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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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3 ~7 K: H2 w( S“——”懷玉跟志高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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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正月里頭第一遭，別拉硬屎，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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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插上一手？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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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n+ r+ Z, `5 L: K. N* J7 T+ a“你說不是就好。”志高一眨眼睛，“哥們說一不二。告訴你，王老公說我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3 N) R* S( M2 o, C' D
" @8 I) i/ [9 i7 n- U
“不信？你最信了。”懷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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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慌，怕事情這下子要坏了。”; S* u7 x8 _6 S" c

3 P$ e0 \* m% {9 d“別慌了——”
9 i% d' }8 H: a
1 o: J# B7 d. N志高握著懷玉的手，很牢很牢。懷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攤白，狼藉而又紛紜，不成樣。志高有點狠，也有點不安。
  R( r& F. k: q+ e' b- [' m0 z1 I+ e* Y" G% e: N
“平常我話多得像得癆，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沒分寸。你將來要什麼樣的妞兒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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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冷靜地一笑：“丹丹知道嗎？”. B; D; `4 |6 H, u"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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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志高遠遠地瞅她一下，“咱哥兒們的暗令子，怎麼可以讓娘們知道？你我都別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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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t/ V# k/ q+ w: S志高一臉誠懇，也許是一臉卑鄙，懷玉怔怔地，不好了，他先說了。8 F) W( ^! n2 m& a+ [, f

4 |% w6 g$ I" K0 l3 _2 h“懷玉！”他沒來得及應對，志高又道，“懷玉，我們走啦——你沒工夫說‘不’了。”
5 t7 A$ P' z3 l5 n, t3 C0 j) v- r4 }8 _1 i3 w
他抽身而退：“我實在是怕你說不。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還！”9 }7 D0 S: x$ X6 F+ L7 T
. ~- R  V4 a0 T+ F& i
一溜煙地，趕喘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兒只剩懷玉一人在那兒似地，一腳落空，滿盤落索。) H5 `5 V* E' l' G' Z  o- e' ]) k

1 z- L2 [+ ?& P9 M——不，人人都在，聲音四方八面包圍著他，中間還掛念著他名兒，李盛天與班主在說話，班主吹騰：“……有三個碼頭最難唱：天津、漢口，還有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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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3 p3 [) P4 e& y( m" j5 r, e“科班的兄弟沒問題，只是懷玉嘛——”李盛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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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不問情由地振作：“我去！”
0 g! Q9 b/ }3 x* v5 f. ]4 e8 {4 v9 k; u
座落於前門大街的“北大照相館”今天開業十周年慶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顧客們最愛拍戲裝的相片了，所以專門收買舊戲裝，小生、老生、花臉、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j/ Y8 x# @$ Y2 s6 o, V# {0 T3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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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結婚的鳳冠霞帔和長袍馬褂，可以租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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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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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Z7 y/ Y2 k1 h5 i8 `( U六個化妝房間中，有一個，正是整裝待發的唐懷玉在里面。
2 m! \9 P+ d% H
( d9 |& e7 D$ W  e4 ?/ M$ ]' i+ j懷玉收了喜份，急不可待地要來拍照。聽班里的人說，北大的相片，清晰美觀呢，所以對鏡照了又照，揚眉瞪眼，先準備一下關目。) n6 b# G6 C! a) G

- R3 p+ _6 R" N4 k1 U# _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塊的幔幕，還有畫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畫，有點兒緊張，人也僵硬了。擺一個架勢，良久，等待照相機后的人指揮：“站過一點，對，您眼睛請往這邊瞧，這邊……”
* d7 X! E/ {9 `* N% T
, T7 E& [  b& k6 `& I. E% p竟有客人在鏡頭旁偷看他，多麼地近，又多麼地遠。咔嚓一下，他的魂兒就被攝進箱子里去了。末了沖印成一張張的相片，黑白的，給小心涂上了顏色，畫皮一樣。
' N& o6 k2 v4 y/ i' B- L9 A; N7 P4 |+ [: B8 b2 T
他的魂兒遍散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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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是唐懷玉。”: ^$ K, k0 S! i1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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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和樓唱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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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竊私語，到處都是認得他的人……) G$ G) S7 r% \. x; {/ u" e,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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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他的影兒給定了，他的命運給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無糾葛了，他永遠都是風採爍爍的當今一武生。: S: g( o3 [. {3 Z# j

  S4 j0 b; N7 t9 n# N4 E% X老板認出懷玉來，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給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過您的可特別一點，是棕色的，保證可以存放幾百年，也不變質，也不變色，”- i5 _/ F% j% J3 r
; Q& g2 I& A  n
懷玉道：“誰知道幾百年？這幾天就要，相片給修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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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6 u/ I$ V, |. ~8 ?4 R“唐老板用來懸在戲園子的，一定好樣。”老板說。* @; W0 W! T'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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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戲園子，用來跑碼頭的，要到上海去！”* r; ?1 q5 e% s5 P$ ~- N. |- b/ P3 K7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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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來，請抓張彩票。”原來因慶祝紀念，凡來光顧的，都抓彩。; J- h/ d! _* x( e

& U( Z! W: ]! s0 c4 A“呀，您抓的是第一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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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什麼繡荷包、小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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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懷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給老板以后，他忙收起來，把另外一張第一號的亮著，再強調地喊：“唐老板，您的運氣真好，抓到的是一只金戒指！您這回跑碼頭一定火上澆油紅上加紅！”很多人圍攏上來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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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q5 U0 @5 G; {5 ^# u9 |6 }* @& b老板又張羅給懷玉拍照留念。一個當紅武生，在北大的戲裝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著個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給利用來廣作宣傳了，說不定就放大了，張懸在店前，每個路過的人都看到，這真是花花轎子，人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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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也樂於這樣干了。他想，有利用價值是好的，少點本事，也就不過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這個位置上，當下又洋洋自得，問：“夠了吧？拍得夠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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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c. ?7 C% Q; J/ f9 P3 j3 D面對群眾的不適，與日俱減，他又漸漸地十分受用，但還是裝做有點煩：“哎，都攏上來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妝房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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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身轉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n6 q/ s4 y& y% L' H/ {% O+ C

5 `- @1 k8 l& n4 H晚上，扯了志高來幫他說項，開口便是大道理：“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師。爹，讀書識字也不過如此。現今時勢不同，也沒官兒可當，沒什麼前景，還養活不了自己呢——”; [* N/ O; S9 \, g( @; X, S9 f
( {) P! }0 ^! }% `/ b* U8 Z
“我不是不高興，我是不放心。”唐老大聽他要隨班子跑碼頭去，父子拉鋸半天沒拿砣，“你還不扎根呢。”說來說去是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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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p4 s. Z0 s( a6 `/ j“爹，如今不流行這個了，機會是不等人的，我跟著李師父，還怕丟人現眼不成？——您讓我去，我當然去；您不讓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給立個萬兒，在上海紅不了，我不回來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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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3 \: |2 i- h3 g/ g7 d“紅不了也得回來！”6 e3 O# V5 \& h8 T! v, g

; x1 P" U0 U% m“您這是答應了？”- R) F7 g+ D/ A) |9 J

5 v2 p: h; m' U7 {! }) M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不住他了，懷玉一天一天地遠離他了。他怎會想到呢，他調教他這麼大，末了他還是憑自己本事沖天去了。
% E, |  r. _8 ?; F
: y- e) ^" {* p  q/ X- ~! F懷玉眼中只有一樁事兒：當他遠走高飛，乘勢也把一切都解決了。志高也許對，自己什麼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難道自己還要與他爭麼？志高在他沉默之際，馬上拍胸許\諾：“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懷玉是什麼樣，您怎會看不出？而且，說到底還有我在。”6 k  Z( z& T5 \! R1 u3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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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你照顧我爹，照顧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來，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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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7）
1 l8 f% I) C, D! }) @) I" ^/ G% q; e. D$ [1 M5 Q( k8 \5 o
門外響起丹丹的喊聲：“呀，叫我來了，又在我背后裝神弄鬼！你們——”
3 B! |  Q- r/ w7 A# g  }
, u- v! g8 G: R: N( {懷玉把丹丹帶到院子去，他面對著這個凝著一臉笑意的姑娘，千言萬語，只好草草地說了真相，不加摻雜。
1 I$ U- d2 R. A# g5 r5 u; @
5 h4 O, U% L! v9 p志高自門縫往外瞧，聽不到二人說的是什麼，不，只懷玉一人說了。隔著遠遠的懷玉的背影，他見到丹丹的七分臉，本來的笑意，突然地變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時間無措得不知往上拉，還是往下撇，臉上肌肉都緊張了，有點哆嗦，七情都混沌如天地初開，分辨不清，她僵住了，頭微微地仰看著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聲響，像採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兒，自己到底一無所有——她比蜂兒還要落空，她連採蜜的過程也是沒有的。
  b# d5 U/ b7 B! }
# A8 J: d: v0 c志高心頭突突亂跳，十分地驚惶，行動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勸慰，抑或在原地候復？才這麼簡單的一樁，不過是“話別”吧，他話的是什麼別？他有沒有出賣他？他……
' h- r% b% h( ]' R9 J) n$ A0 x8 L* z4 h) R3 Z
后來，丹丹只肯讓淚光一閃，馬上交由一雙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沒有悲傷，強道：“懷玉哥，祝你一路順風！”5 B: {- C& ~( ^4 E6 i

! f$ G, U! `( W' `一扭身，急不可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沒有悲傷，她不哭給他看。5 L/ w# |" ?. Q8 G. Q" I" i; b6 y0 q) ]

: Z  H- f2 Z$ q% Q( @9 o& Q志高上前，滿腔的疑問，不放心：“說了？說什麼？”5 E, j$ ?6 H8 i! }: e3 b/ C- A/ n

' w" n, q+ p3 @% ^- J+ c“沒什麼。”
7 s! \- [, n0 f' n9 F& Z# m$ M0 P+ m+ t5 ~# V' Z: E4 \: d
“真的？”. @0 m6 h. G8 p$ }
: m6 v: @; W' m0 T! \
懷玉搭著志高的肩膀，道：“你閉上眼睛。”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頭。/ ?1 C: p$ B  L2 d4 L* e' Y

+ E9 @4 C% a, ]" o5 M2 B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頭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窩囊，他欠懷玉太多。! b8 s7 e) X4 K! U

$ J' ?: ~: p/ a* Y4 {  ^突然他記起了，小時候，在他餓的當兒，懷玉總到了要緊關頭，塞給他一把酥皮鐵蠶豆來解饞。懷玉太好了，像自己那麼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愛為自己打算，他這一生中，有給兄弟賣過力氣嗎？
/ k) j, k: z: S9 ~) I
* @; }' f! G8 T0 H& K. c- O就在前幾天，他還念著：懷玉到上海另闖天下，他蹲在天橋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懷，他還有個丹丹……在他慫恿他之際，難道不是因著私心？0 r( S: d; a8 V7 e6 s* K0 r* }0 J5 x

/ j9 a- }3 O+ [; m" }* I志高自恨著，他從來都沒這樣地忠誠和感動，幾句話也說得支離破碎：“懷玉——日后不管什麼事，你只要，一句話，我一定，就算死——”
0 N1 i" n7 ?: b0 L% k) n/ `
" ?  l+ v$ ^$ x3 I/ G“你真是，我這是一去不回嗎？我臨危托孤嗎？才不過三年，真的，一晃過去了，待我安頓好，一定照應你倆。”
' d9 j' B" i$ D+ @7 v8 ?/ N  d2 G( O% @% r
懷玉心念一靖，又補上了：“希望你倆都好！”) q8 w1 o, K& z: Q5 w3 P* K

3 a  c5 B* O3 W4 W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來不是買的，是懷玉以他今日的名聲換的，更覺是無價寶物。人人都買得到金戒指，可不是人人都能贏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這情分。: V0 @4 Z% y# V- o

( ^/ f& _3 a7 L; [) o8 F哥們都默然了，一瞬間便似有了生死之約。在這樣的初春，萬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帶著滾燙伸延，覺不著盡頭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誰知道明天呢。
3 C" i  w+ m$ A7 G3 S; Q$ [* e7 L  J; P
丹丹更是沒有明天了。  u9 |& [1 x) ^1 |/ s& h( v; n
- I7 A: r  i, L7 i! _
世上沒有人發覺，在這個大雜院外，雖然沒一絲風息，但寒意引領著幽靈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墻之下。4 B/ u7 S  G4 a' q/ |% q  e
1 r2 R( E# i+ {! l) n6 q( y
有生命的在呼吸，沒生命的也在呼吸，這種均勻的苦悶的節奏，就是神祕的歲月。天地都籠罩她，然而卻沒有保護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兒中間，看她自生自謝。她承受得了，只忖量著懷玉的門兒關嚴了，她站在門外，都不知道為了什麼？就在風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難盡。' h' n2 R. {4 c5 y6 `

" }7 M" O9 J. F9 K( Y只取出一個荷包和針線，做法似地，虔敬而又陰森，喃喃叨念：“唐懷玉！唐懷玉！唐懷玉！”
4 A' B  [7 S7 p- }9 l# b  x- W3 }: C* {3 P) l8 w% r
記得那天，她楊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馬上放下針黹，這樣道：“一個人睡著了，魂兒就離開身子，你要動針線，一不小心，把他魂兒給縫進去，他就出不來了……”
6 A6 P% v. t: p( c4 d8 K
3 t$ d. L6 D/ n3 P" ~丹丹就著半黝月色，喚了懷玉魂兒三聲。好了，也許他在了，便專注地一針一針，把荷包密密縫好，針步又緊又細，生怕他漏網。
2 n1 N5 |  i( K1 E2 e/ D
6 a* y9 R0 u) z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氣，去擁抱那幻象蜃樓。雖然周遭黑暗漫過來，她在天地間陡地渺小，但她卻攫住一個魂呢，等他人遠走了，魂卻不高飛，揣在自己懷中，怦然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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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8）
: X) r0 \+ a" ?* f6 [8 z8 }# u
1 [  t! [' O( `& c6 p9 f8 V真的，這荷包好像也重了點——也許，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過，她總算盡了最大的努力。說不出來的，先干了再算。
' [9 o( L: X6 M5 J$ f1 P' q0 D; P5 C: H. _
只是，干了又能怎樣？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亂，只覺是凶，淚便滾滾奔流，隱忍不作聲，竟還是吵醒了他們。3 s4 q9 J" i8 |! G8 Z! h
# `; `( w6 Q7 E4 Z9 U7 I' D2 i
眼看被揭發了，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懷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時，門外來了這丹丹呢，好不驚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懷玉：“懷玉哥，你不要走！”# I; o. L8 [+ P
7 p9 f- ?& M" z4 A, X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亂抖，迸盡全力，化成慟哭：“你不要走！”
9 z- p; r4 j* K0 z# W4 t4 `- P# [4 I4 w. P( y
十多年來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慘慘，爹娘不在的時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傷心，但如今，絕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給哭出來，跌滿一地。
4 C8 W) {5 M  A( {- T& }) r2 z
; p+ [% _% H( P" J/ C9 N' i8 N大雜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掌了燈一瞧，認得了，各有議論：“就是那個吊辮子的妞兒，好野。”4 Q3 W. W( D5 p' r" `
' l- |2 _# w$ I1 r+ ?
“早晚愛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Q+ g, O7 q7 k2 M

( m9 R. y% M* ?. J8 a( K“沒爹娘管教，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干嗎哭得稀里嘩啦……”
4 P/ n5 c0 l" j' k) j
$ D4 W) e6 C- e  S9 Z' c/ l, H3 x* K# p丹丹一概不理，任性妄為。父子二人嚇得僵不嗤的，急急將她扯進屋里去，一院子的講究非議，由它見開兒了。4 ]# h; {+ L, r6 h, z, H4 Z
1 o, R5 M+ g3 q& {; Y% V# j+ f; F
懷玉安慰道：“別哭，別哭！”一雙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剛才她也未曾如此地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脅著他，舉步維艱。1 ^( y  N4 P$ z5 b  a# v: i
" c4 D* {" i; n8 g9 h- [, c$ G
他估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能那麼沒分寸，何況又與志高有約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約：“丹丹，你聽我說，我已經簽了關書，賣了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塊，他答應過我，好好照應你。”
" y8 u/ y' E5 M# E/ h
" b# @8 O0 t4 @& _3 t( j- f“我不要，我……”+ D. C. m& c9 F- i- o3 Z  g
; K# n9 D" k/ _5 ~3 |! Y3 T
懷玉硬著心腸：“你真是小孩脾性，凈掉歪歪的——”, K9 a& N3 Q! J# M/ ?6 |$ {
7 m2 f3 t/ W1 n. t$ U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視著懷玉：“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 L/ V! w) q* R; o+ [) d3 f. b3 C7 x1 h2 w
才說罷，自己反被嚇倒，一頭栽進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記了哭。% Q3 c* C1 j+ K2 e3 U0 ~
6 b8 h! v( m/ H: q6 L0 \
私奔？
& _1 P4 l9 K" |4 ]6 c. r( \* z0 q* }8 a
這不是私奔嗎？
  L$ x+ Q6 P4 K" r( Z5 [# s9 w+ l+ g
懷玉也被嚇倒了。不，且速戰速決，只好淺淺一笑，臨危不亂：“真會鬧。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麼？你搬得動大砌末？”! I0 @" @& c# Q

; Q- O; e5 T% @/ i3 Y3 U' X8 j大局已定，不可節外生枝，生怕一時心軟，狂瀾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張相片，交到丹丹手中：“看，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r+ R& y0 h3 p

! k4 S& ~( [$ B4 P) a. {( q. g丹丹見這一開口便是錯，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兒，大勢己去了。
  f# c. u7 i1 Y( i- n, p9 l4 N/ l  Z/ E
唐老大著懷玉送她回家，后來一想，悠悠眾口，不妥當，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門。父子陪著她走夜路，丹丹更覺絕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 c4 p& o( t% X" X* r! ~3 X9 `( A( a
9 @+ k* D- w$ {頓覺此次是白來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個深坑給葬掉才好，然而滿心滿肺的翻騰，不讓人知——他們都不要我。
( W8 R$ \' m1 ^) S! }- d  [' Z1 g! z& T  {1 r& o/ V+ c
你走吧！4 ~4 m/ b! ?4 q3 ]" u% G' h

+ a) n+ j& ^+ [# y* y走不走，節也是要過的。苗家師父師娘，領了手底下一眾沒爹沒娘沒親沒故沒家沒室的師兄弟姐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燈去了。
, H; D7 A" z8 B8 e# g# [8 {$ v+ E( ]+ n5 K; `
長久以來都鬧燈，自漢唐以來便鬧燈了，可到了今日，燈竟黯然了。
+ B8 q$ {! }& d2 s$ B* Y5 I+ I8 t2 W+ S+ Z
不是燈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層灰，哪管九曲黃河，一百零八盞燈，閃閃灼灼如汪洋大海，紛紛紜紜，繚亂迷醉，不似人間，丹丹心中沒有燈。
0 L" `/ J2 [$ V: \, O
0 h) X2 Q% @9 {  B5 X- R9 b天橋北面，是前門、大柵欄、琉璃廠……於此新春最后的一個大軸節令，拼了命地熱鬧著。過了元宵，喜節又是尾聲，一春曲終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b( R+ F+ |' H, K! Q
7 d* R# _9 f. b& L" _
比丹丹大的師兄姐，一個勁地研究，這荷花燈、繡球燈是怎麼弄的，牛角燈、玻璃燈、竹架紗燈哪一盞更亮，比丹丹小的師弟妹，又流連花炮棚子，看“金盤落日”、“飛天十響”、“竹節花”、“炮打襄陽城”、“水澆蓮”、“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燦燦。
, o% A8 z2 y0 R2 j' C( s4 L
  m6 d! e9 G, ?小師妹高喊：“丹丹，來，這有‘線穿牡丹’，你怎地被線給‘穿’了呢？噯，疼不疼？”
0 ^4 B  A3 t; ~1 T  d' y2 a( t
6 P3 R5 y" A0 {: H3 u丹丹笑：“不疼！”7 H" {! s; W& U& h% H) S

4 p, ?. \5 U6 C' I小師妹倒真的買了一盒“線穿牡丹”花炮來燃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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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1:46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貳]（39）
9 @: a9 R- B% W# N/ v6 a* c; {
% N) E$ W6 T, z苗師父跑江湖，能征慣戰，不免也為大柵欄的華麗所感動了：“這大柵欄，果真庚子大火燒不盡！”: K+ \+ H) O6 K! |* t
3 i- q. X0 [; ~( F* N( z) i
小師妹問：“你念這‘柵’字，念得真怪，在舌頭上打個滾就過去了？”
2 b; P  g4 y# N" s
- N1 B# V% ~$ o, F1 F一路笑笑嚷嚷，穿梭過了樓下檐上那一塊塊金字大匾，什麼“雲蒸霞蔚”、“綺繡錦章”。除了瑞蚨祥這最大字號外，還有茶葉鋪、珠寶、香粉、糧食、鞋帽的店號，都懸了細絹宮燈，工筆細畫西廂紅樓，人間情愛。
0 \2 Q+ `) i! e) E/ ~+ M' F7 s* f' Q7 Y. M; Y. Z2 K4 j
丹丹徒擁太多的情，卻不是愛。3 u3 W- F; ?* l+ D. i7 }# t

+ c6 W* M  B9 w: s她其實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個的愛。既是得不到，領了其他的情，也罷，否則便一無所有。
; r8 _5 c, ?8 x4 f" ?1 e6 i8 v- x6 }2 W: b0 w' ?
一伙人又圍坐一起吃元宵了。這攤子是現場打元宵的，用篩子現搖現賣，一邊又支起大鐵鍋煮著。白滾滾的元宵，在沸水中蒸騰翻舞，痛苦掙扎，直至一浮成屍，枉散發出一種甜香。苗師父見他們埋首吃上了，便問：“你們可知道，從前吶，元宵不叫元宵，叫湯圓。”& W& B4 j) F; c. A) d) n! a
( p7 \9 I6 |8 J( R1 P
有個摔跤好手大師兄吃過一碗，又著那攤主添上了：“個大餡好，再來！”
. y8 H% L+ x* r: E1 }4 \" u! f' g+ A6 M% G$ O" U, K
苗師父叱他：“問你！”/ H( I9 d  z6 m3 |" Y" @

( ~% v% _* \% v2 [& T1 v3 T他塞了滿嘴：“誰知道？那時候還沒做人來呢。”
6 y/ m  u8 e8 k* c/ t  O4 `% e
1 z7 w" l% @/ l* V* E9 h3 P一想，也是。
, G+ d. m/ c9 q* C. W2 C
, b$ U8 ^# x7 m* I“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頭要當皇帝的時候，他最害怕聽人家叫賣元宵，總覺得人家說他袁世凱要在人間消亡了——”( k# P3 \8 K4 i6 `+ a4 [' A
! Q& y0 D8 \! N) t' P7 Q6 J: w2 Y% V
有的在聽，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頭一塊肉，漸漸地冷了，也軟塌了。
6 Y( u1 j" Z9 t& e. e# g: @( R0 ]7 G/ F( T
苗師父怎會看不出呢？只語重心長：“丹丹，白鴿子朝亮處飛，這是應該的，不過虛名也就像閃電。是什麼人，吃什麼飯。你們雖沒一個是我的姓，不過我倒是愛看你們究真兒，安安分分。”
& l# b9 w. Z2 `" A" b' @. I1 Y8 L% _: n+ z
見丹丹不語，又道：“你若找個待你有點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場，那種世面——”
! a3 K# H! u' j- ?$ }* K6 r3 n4 x0 H7 w* X. H
“我也見過呀。”5 y5 b8 I6 S% B1 B

% m( \- ^. [0 z' A2 S2 q3 W  z5 R“你沒紅過。”: q3 a  s9 u# z/ Q' p
6 _- a- c5 E* \$ R6 K
一語堵住丹丹。
8 {& Q) D, l% t3 N3 J, H
+ ^! C- h( q8 A$ u是沒紅過，穿州過省地賣藝，從來沒有紅過。誰記得她是誰？她是他什麼人？他沒表示，沒承諾，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盡不實的身外物。( e! G' \9 v8 K! _4 Y5 W6 P4 D
) l4 I2 y0 c! p2 S. @8 D; `
雖則分別那日，懷玉對她和志高許下三年之約。可懷玉想，三年是個理想的日子，該紅的紅了，該定的定了，該娶的娶了……" x4 ^* \% }; K/ R& H5 \

; ]0 a3 S" g( v4 d+ O4 X6 ]$ Y# K0 r火車自北京出發到上海去，最快也得兩天。懷玉從來沒有出過門，這一回去了，關山迢遞，打聽一下，原來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鐵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關，再接上另外的火車頭到上海去。輾輾轉轉地，一如愁腸。6 @" a3 G! G2 z3 G; N5 n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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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又窄又悶，只有兩個小窗戶，乘客都橫七豎八地席地而坐。火車一開動，勁風自車門縫、窗戶縫隙灌進來，刮得滿車的塵土紙屑亂飛，回回旋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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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李盛天問，便把一件光板舊單皮袍鋪在地上，大家躺好。: U% i( `4 n8 k) t7 z$ ^% k

- V$ J* y7 m4 _" K“你這樣不濟，還沒到就念著家鄉的，怎麼跑碼頭呢？”大伙笑了，懷玉也笑著，用力搖搖頭，好甩開一切。呀，箭在弦上！
# j1 n5 I, W: k& w" a1 ^; E
& k0 ]! \# G$ O3 d8 ]! c有個乘務員給點火燒茶湯壺來了，一時間，晃蕩的車廂又煙薰火燎，措手不及，嗆得一車人眼淚橫流，連連咳嗽。隨著左右擺\動著的煤油燈，咳嗽得累了，便困得東歪西倒，不覺又入夜了。" w% l, D  D+ `; ]1 U2 J

0 O1 k! }3 \) g0 f2 ], Q+ f懷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來，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 C$ u! P$ T) G  D  X

3 `/ C5 F' ~; T+ j" H! h9 P- C都是志高，送車時又瞅冷子還他。懷玉奇怪：“出門在外，帶這個干嗎？”  e% z9 \$ S  C( c5 P7 Q

+ i- L% r  M) C0 y“哎，這是給你‘防身’用的！”1 L' _0 z' v) ^0 X. @

5 m6 x$ v1 r5 i! e“防身？”
1 }$ f$ B) T* g% ?: X5 A
) e( F  x( ~# A, }“對呀，要是你跑碼頭，水土不服，上座差勁，眼看勢色不對，把它一賣，就是路費。”志高說。$ K- r5 ~' s9 N' E0 L
0 h* p7 F. D+ N1 m
“這小小的一個戒指，值不了多少。”! E, M8 h/ r' f" f: g" n

. k3 R+ _8 o8 u) ?“買張車票總可以的吧，這防身寶，快收好了——當然我會保佑你用不著它。”, R9 y+ y7 D8 \# n: ~$ ^

- d; o' Y% J5 G2 l. `; x4 c- L懷玉氣得捶了志高幾大下：“凈跟我耍，幸好我不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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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1:46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貳]（40）0 ?+ V. l5 t9 x
- ~. ?' x# ]" w  ?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懷玉小心地又放進口袋中。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臨行前硬塞的五個銀元。唐老大積蓄好久，方換得十個銀元，本來一並著懷玉帶了，但懷玉執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還愁掙不到錢？只肯要三個，爹逼他要七個，這樣地推，終於要了一半——他一掙到錢，一定十倍匯過來。+ d/ E! Z( }( X, ?! [2 l; q
7 d/ t, S% G6 `/ S" L1 O8 ?
*生死橋[參]民國廿二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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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沖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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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1:47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參]（1）' u; I$ K% P0 h9 }8 q7 O- R

" F2 T9 J- p/ `- n1 D! j1 T$ b7 G! u! G( n( V6 u+ V. m% @% l) M
民國廿二年·春·上海想盡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著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麼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麼話說。火車先響號，后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著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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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U1 F  v' v4 B# F丹丹一驚，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 R$ Q1 V' b+ a* F3 q2 v  v
, {5 k& C5 w9 E' k% C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 C6 n! Q1 Y5 R/ Q! ^9 R2 R
- q+ V( s! K. c# m) i2 h& w5 F7 I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里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吞沒了。她追趕著，追趕著，直至火車義無反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嗎？是追趕一個失蹤的人嗎？只那荷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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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著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里，是為她而起的？志高陪著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5 r3 n0 b/ A9 W9 s7 `

, C! G( u0 R* U. i$ f,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托，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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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出來，班主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6 J' K1 M4 [  C0 ~7 e: p

' L8 P2 C, S8 Z! N( r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系，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做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天、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板，要不礙在您師父面上，肯定給您掛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S1 ]- o- R,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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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地，說兩天到，其實要兩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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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 R; ]* S# |* E6 `& T8 [) V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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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 V. [: |- Q7 T- v4 T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7 m" x7 l/ V! O1 [4 [: L/ Q

& L; x0 t: a$ I/ D2 Y- B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發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干凈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嗶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為表鏈就故意地掛在胸前。& k/ g5 }- Y3 x; A2 @& {

  G3 M2 B: o# K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g5 E0 y( F9 s* v4 q/ C) U5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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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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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d  x! a( n. q“哪里，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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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Q; }  Y4 [; g/ N( [* J8 {( L2 B“好，先安頓好再說。”( q0 N6 x# F!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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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一一地介紹，然后上路。雖那麼地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3 z1 L1 f, x) {/ ~0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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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據說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著。看他跟洪聲的客氣，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地應酬，他多半不過是同鄉的子侄，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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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J9 G$ ]+ W" t8 g3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著，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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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了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套，心里有數，當下一一分配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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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后廂，客堂后為扶梯，后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楣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b4 V: H" Z9 l0 [: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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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聽上去是個人物。1 z3 i# g: O0 l& I$ f& {* q

; j: c9 ?% |) U- J& \4 @待他走后，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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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2）$ v, b2 R& j1 ~8 `4 |$ A1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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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不過是在報上寫點報道性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為“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k$ j3 v$ M) W$ |

5 X4 w+ U0 N* ?) ?9 F" M+ f  d3 I9 J聽說過麼？有個什麼長官銜的聞人，妻妾發生艷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價還價之后，總是拿到一萬幾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說是原料不準確……* A) K6 k* T# _1 D8 E# ['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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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檻精、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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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v& o* V1 q2 F8 I% F5 z* L: H+ Q* S洪聲一早便與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於此報館匯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后向報館批售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立報》是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 }; D: F; ~6 a" G) j6 `+ o

" h$ `( Z3 Q3 a+ W2 y7 S3 a6 K. [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2 @( e$ d2 I8 N7 t, _

- g9 O6 Z: U# d- @4 n- E4 I6 y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著，看來史是搭架子。. Z/ m7 U" z" ?) _# W

& y+ i: x% y& N) `$ M' W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二八”與日軍開戰后，天天都這樣報道著：“瀏河激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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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后頁，有熱心人的啟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腔熱血從此冷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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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正的呼吁，旁邊卻賣著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3 D; \9 B  K5 A- a6 v
- i' V4 M" Z8 S
——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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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4 S" w7 |; P7 G% d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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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牽牽嘴角：“你們會打仗麼？”! K; Y4 O& o5 X8 w9 F6 _

; X9 b- n0 Y2 M) ?5 f* ^懷玉只道：“不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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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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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又似笑非笑：“前方若是‘吃緊’，后方也沒辦法‘緊吃’的。”7 z* h$ D- W" f% t, g  r
6 R! K1 t, E  X. T
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懷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種手續真要周到，稍為疏漏，在十里洋場，吃不了兜著走，便噤聲隨他見過一眾編輯先生。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台了，我還得寫幾篇特稿呢。”. Z* v9 L8 p5 A3 U$ m  B

/ r/ j, ]) ?! U- e$ Q" H4 g“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個靠山是真。”編輯先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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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 J; h( o/ t7 B: |* r1 K& Z聽了他們的話，師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兒，難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0 e8 Y/ g; u' s  N9 J

9 F! Z5 {, U4 w  Z' U3 L然而當他們來到“樂世界”，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了。別說聽了兩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麼個模樣還不清楚，但這門面已經夠瞧了。+ ~# U" y" r5 w/ O1 A
! l: O* H" ]9 d$ Y5 x- e
懷玉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以為天橋是個百戲紛陳百食俱備的游樂場實地？不——來至這法租界內洋涇浜旁西新橋側的一個游樂場，一進門，已是一排十幾個用大紅亮緞覆蓋著的木架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中間橫亙了彩球彩帶，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發生……
6 W/ g3 L' F3 z- f5 \) s6 L9 S  z0 L! Q" e1 ^
還沒工夫細問，眼前豁然開朗。房屋盡是三四層高，當中露天處有空中飛船環游，四周全是彩色廣告，大大小小的劇場，看不盡的京劇、滬劇、淮劇、越劇、甬劇、錫劇、揚劇、曲藝、評彈、滑稽、木偶戲、魔術表演，還有電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機、畫廊、茶室、飲食部、小賣部……九腔十八調，百花在一個文明的雄偉的游樂場中齊放，這樣的窮奢極麗，亙古繁華，原來也不過是花花世界中一個小小“樂世界”而已。2 L9 i' |9 r5 U

9 m( R* D" g" x. G( |樂世界里頭，哥爾福球場往左拐，有一個“游客止步”的地方，喚“風滿樓”，原來便是金先生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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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3）( g& ^9 s9 b3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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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引領他們進內，又是未見人。! _' i* z  l$ m( {, N- R

# ^5 f  }: b; x6 |* S3 ^3 |) Y懷玉游目這個辦公室，四周懸掛了名人書畫，還陳列了彝鼎玉雕。最當眼的，是堂前供奉了關羽像，燃燭焚香，這關聖帝君，旁邊還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書：“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下聯書：“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幫的如此崇拜關帝，看來是看重他的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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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著，魏金寶扯扯懷玉衣角，方回頭，史仲明一早已立起來。4 i) C* D2 A7 o5 k8 _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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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還沒進來，空氣已無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頭獸，遠遠地泄漏出一點風聲。沒來得及思量，他已經到了身邊。+ w( ~  a; R3 ~2 H4 l7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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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段有點胖，不過仍是瀟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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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來，史仲明馬上上前接過了皮包，他這般相貌堂堂的人，此時卻也不坐了，只隨侍在側，向各人引見。3 M+ _1 Y4 a1 H+ c& K#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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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v: D) r+ ?1 l& X1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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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 I2 g) m- y: c; k.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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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嘯風坐定了，向他們點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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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盤是長方的，有個非凡的鉤鷹鼻，一雙獸眼，烏灼灼，只消向懷玉一望，便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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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對面的人，總有種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嗎？我是什麼分數，難道已寫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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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_7 w- {, U/ s; f: X金嘯風只對李盛天熱切點，聽起來也不是客套廢話，只道：“歡迎你們來，鬧猛一下，我就是愛聽戲。你們走過了台，我定當來欣賞。角兒來樂世界獻藝玩玩，便是天然的廣告。仲明有跟你們談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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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史仲明當下便補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們夜場當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戲來樂世界，算是我們把戲台借給你們，讓你們把技藝介紹給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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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N& d9 P: X# }, Z- O說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不過日場的事兒，當初也沒交待過。”5 ^6 F4 o, i- x' x# j

! ^, ^) k% [8 [- i, M1 h. g9 A史仲明不理他：“我們樂世界還可以義務代你們接洽堂會，也不要你們扣頭，跑碼頭也不外是掙碗好飯吃，堂會多了，收入自然可觀，而且我們其實只要你們每天在台上弄得熱鬧，就是重復的劇目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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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 a3 C0 ]( h5 I: \9 `說了這麼天花亂墜一番話，原來是讓他們把日戲的包銀自動減少，換句話說，在樂世界的演出，就等於“孝敬”，軋鬧猛。3 R3 l; h2 Q) a( H

, j- M! Y$ o6 s0 d0 d李盛天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笑道：“可我倒是沒準備日戲上游樂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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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H& u" \) r1 K! m正待推頭，金嘯風也笑道：“讓年青的徒弟們上好了，也不偏勞師父，難道他們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們斤兩，這個檔口這個場，我也不是隨便讓人亂軋，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準來了。”6 J1 \# }7 v  S

- _9 Q: H4 H- B+ w' X好像已告一段落，沒啥余地。
0 [- z4 g% ^- {
, L  j' `" E0 b/ Q" m) e( W金嘯風向史仲明一抬眼：“仲明，待會帶李老板他們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傳弄好。”+ r& l. N) o! e$ X) @3 }' Y

% d# ~( W! z: I: w史仲明答應一聲，又報告：“昨天來了個招生廣告，是位中央委員辦的中學，他們不是邀您擔任董事長麼？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肆招徠，這稿我還沒發，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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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一句，讓他們登好了。以后這種小事不必說。交易所那兒送來的一份禮，不中我意，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 B! l8 s5 z! Q0 x( ]

2 E3 r; s; p+ w“他們——”
( F* F6 ]* b3 \5 y2 @' M* S6 a  j  j: P/ f8 b( v/ S6 w# }3 j4 Q
“你做事體也落門落檻，教教他們吧。要沒空，叫仕林去。”0 f$ Y' H  Z6 ]% |* }3 s3 U

/ \& W0 ~0 h  P& j; e“我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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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v8 R$ r* M. S正要領著他們離去，史仲明忽轉身：“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點半才到。瑪麗來個德律風，說拍完了戲，一睡不肯起床。”
7 x. b* m3 p# v. W% _, ~0 _
/ B' R4 H3 L' d6 m' H' n只聽了“段小姐”三個字，這張深沉的臉乍亮。) o. ]8 B9 X6 e' n

& E+ M9 {( K# c4 @8 G4 v. ]才一閃，已回復原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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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E- G8 n1 z0 ]出了風滿樓，面對這繽紛多姿的樂世界，真不知打哪兒白相起才好。: y9 o3 H' K1 O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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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開始多了，他們買一張票，才小洋二角，十二點鐘進場，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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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f0 r- @' ?- p3 B+ ?史仲明客氣地引路，什麼共和閣、共和台、共和廳、共和樓……上的都是不同的戲，也是有名聲的角兒呢，這地方真不簡單，誰敢不賣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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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4）
7 K$ ?8 y4 i" O: p0 f! k
  K# u5 Q& @; m9 c* H* q“各位老板，日戲還沒上，不如到京劇場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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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著布景。8 y( G# w% m/ v- n9 d)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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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見了奇怪：“咦，怎麼你們用的是軟布景？”
4 R- [" {( Q  U8 c1 S
/ `' h  `! k. I% V0 C. L$ M" R“哦，我們早就不掛‘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麼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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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天問：“什麼是‘守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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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一想，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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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f. |- t6 O$ m, M正為“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師哥！”3 |1 M  \2 d- Y5 f; {# _* G

! U/ s" v. {" i4 [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布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倉后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后卻一直跑龍套，學搭布景。未幾就離開北平。9 f) `0 T2 i5 v$ i! I& T4 [3 a. V  H

4 s2 R- P# e( q2 e! Z( g4 f1 u7 h“怎麼你到上海來了？”
7 i9 K( Y: m6 T7 {3 w1 B1 o9 B) X( U  T' h5 K: p! y
“師哥，我現在不上台了，專門‘改台’。你知道嗎？搭布景的吃得開呢，我除在戲院，還畫電影布景。”' C! e# L& T( M/ Y: [* H
/ }) [9 y  _/ i) @7 N0 F
“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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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5 @1 V& N8 Y7 D1 H5 d+ M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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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q& F$ E2 X. j& A- E“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8 h% y! w0 \6 b" I; C' u& M  O/ k. e3 M4 \3 i; m8 S1 `
“電影喚什麼名字呢？”懷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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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恨》。喏，女主角一會給剪彩來呢。”, X- [) v7 Y) l1 j'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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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樂世界正門入口，已圍滿了人，盯著一排十幾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著：“那是什麼呢？”6 b/ I+ K( ]3 `5 C. W/ Z3 P

" y! W2 i; v( E3 ]1 |; a/ a“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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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M# v: G3 o+ n3 e( ~“別擠別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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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 F3 D8 j3 b/ m

9 l; ]3 h. y' b! }+ j0 v& o; U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后是兩個女人，后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_; [. ^2 l0 e( Q* ^2 T

, C4 `$ I, I+ u1 p2 G1 _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著，帶引著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祕書”。也沒什麼祕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著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不算太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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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9 X7 f# t9 m- X% `/ I' l5 @男人陪著笑：“才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系，沒關系。”: l! q( E* g3 D3 a- f4 |+ A3 I5 x2 d  B# m

" x" }' g0 R6 P! v9 x群眾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b7 c6 h6 `0 a( r. ~. F

1 L# V, a$ @5 j1 I段小姐篤定地走著，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縴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艷色輕輕掩映，因為全身被一襲極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像，里頭是怎麼一幅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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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s# t1 _/ F& }! }! a  c; S! Q4 M7 _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發，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輕傍著，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還沒著一點力氣，艷光四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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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 s' e- q) z2 s9 |即使垂著眼，什麼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著的——忒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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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陪著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彩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彩帶彩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一塊又一塊的著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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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3 o; C, Z& M. W8 k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驚人的。剪彩過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驚訝，礙於身份，風華絕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丑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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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懷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c6 N- L, t8 m! }! O  n

7 Y% {/ t' u8 z4 o史仲明介紹著：“段小姐，這是唐懷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寶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紅角兒，這幾天要來演出了。”
4 J* a3 p) R1 t+ S
9 h1 k1 h  [2 _. R, t. I( _6 s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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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5）* [/ |% Z" W7 @4 t5 x( _5 `% X% m

& c& g$ V  O( P2 ]5 s+ C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沖口而出：“呀！我是見過你的！”8 S  L* e" ]* [4 y# D9 H# W

2 Y( h3 [, I+ ^9 a1 o8 G& _“見過？”* U( q9 i* o5 s, ?9 \* w8 h% K3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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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S) {2 M# s# ^2 v" l

5 r- ?) r- O3 O, Z“——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台——”2 S$ U4 d, Q7 f' O3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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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在真光表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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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園夢》。”1 u* ^! @3 j" b7 N& q8 a7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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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1 `. u5 |0 N9 A

7 i2 W# w$ ~+ C2 P; r0 j“唐先生。”瑪麗十分勝任地當著女祕書。: \, a; I. Q3 ?! G2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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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有來看麼？”$ `) l9 `8 c7 [* Z4 W1 l+ X$ b&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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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名兒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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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不動聲色，淺笑：“噯，我都奇怪，怎地配角都給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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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沒見過此等氣焰，一時忍不住：“也不能這樣說，光一個人也演不來一出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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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面色一沉。8 ^. _/ P6 A: A- `

2 o# _' L; P. M) h城隍廟是道教的廟。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各司各法，誰有本事，誰就可以立足了。: F! E) |0 a: E&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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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園和城隍廟，一直是游逛勝地。廟內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風味多樣。朱盛正介紹大伙來嘗一種上海的名點，喚南翔饅頭，雖不過是包點，不過形態小巧玲瓏，皮薄半透，開籠時，蒸汽氤氳，全都脹鼓鼓的。3 y; b' K- Y+ h6 }; N8 o1 t$ Z5 i& I

1 r& H* v4 G" b朱盛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也不跟他們客氣，便道：“快趁熱吃了，入口一泡湯，這鹵汁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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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自挾了一個，蘸了姜絲米醋。! B. `# L! C8 y* A  `

8 `/ h( b; e: w+ r6 a3 L1 e一邊吃一邊數落懷玉：“你剛才得罪了人，你知道不？”% W# n- d. \$ a! Q; g

" ^' |, o7 L8 \. J; {+ H“我就是看不過，她是香餑餑，那與我無關，何必跟她折這個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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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W2 I! p" [( K" I. ~“女明星嘛，她觀眾多著呢，那麼地受捧，自然氣焰，概其在的都慣她，也就愛顯了。”3 O6 V6 `: ~9 ]% O+ a4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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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實在目中無人了，”李盛天護著懷玉，“才剛介紹過，馬上說記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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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P( }7 G7 n- V6 V8 I  [“看，師父都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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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個饅頭，眼睛也不瞧他們，只顧權威地道：“這段娉婷，說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過也許\不至於，要不金先生不會那麼地著緊，若到手了，自淡了點。肯定在轉念頭，你們看她那股驕勁兒。”( m$ V# T3 }: E0 r& n) ^'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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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不屑：“女明星都是這樣的吧。”4 A, T! L% g8 R0 w/ q*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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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沒發一言的魏金寶有點憂疑：“在上海灘，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這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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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是旦角，自是念著他的位置，原來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畢竟是上海呀。6 K! x0 E6 y: ?9 ^

7 S& E( Q: a9 \2 J/ f5 q; U0 C“哦，幾年前在華法交界民國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掛頭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還沒這般的文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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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H& P1 }( ?' O' b, \  y% ^8 q呀，這也真是切膚之痛燃眉之急了。; ]8 T9 o' V6 W8 j;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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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凈丑末，都乾坤定矣，誰想到風氣又變，魏金寶倒有些惆悵。9 _8 {; K* |  s/ e& a' ~

% x5 e4 Q$ v( l9 B朱盛看不出一點眉梢眼角，還侃侃而談如今《上海畫報》上捧出多位的“名門閨秀”來。這“共舞台”，原來也是金先生的偉大功績呢，有個漢口來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歲，長得好看極了，金先生看中了，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掛上頭牌，唱《思凡》、《琴挑》、《風箏誤》……賣個滿堂，不會的戲，請師父一教，臨時學上去，即使砧鍋，也生生地紅起來。1 N' ?0 V  u0 i/ _

; b$ }7 x/ w% e* Z* g* s“這還不止，后來《上海畫報》舉辦了‘四大坤旦’選舉，每期刊出選舉票，讀者們剪下來投入票柜，忙了三個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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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O: W' L$ a. s懷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K% d# Z6 B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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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有一手，還有一腦，他底下謀臣如雲，花頭不少。看，今兒段娉婷給哈哈鏡一剪彩，這幾天報上準沸騰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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