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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2:01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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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義了，緊握著的手槍始終沒發過一響。% m* K, }, `2 I& S;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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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個男人。7 c2 p% ^0 l* ]; ]/ P1 M- h

金嘯風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過，想深一層，他其實也死在自己一手締造的事業和女人手中。說得不好聽，死在一場荒淫而美麗的橫禍里。尋常老百姓又怎會擁有此番的曲折？

因著一場搏斗，丹丹也如一瓶泄氣的可口可樂了，空余綠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靜止的液體。& w9 W, K' a/ i+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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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床都是橫亂紛陳，他的口袋，傾跌出他的鋪排。她見到了，相當於遺書吧？是洪福長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據，一萬元，無論他如何兵敗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划好他的身后事了，要不親自策划，誰出來收作？收據上還有他惟一忠心耿耿的，一度被他打入冷宮的程仕林的德律風，那數字：九三七零二。( N5 m/ y2 f1 `2 Q  M* h

還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張“東北奇女子”的劇照：她是一個農民的女兒，她大長辮粗衣褲的時代，她的黛綠年華，隨著漸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搖身變成紫禁城中一個謀朝篡位的奸妃。( u1 q. m. x5 n' I! R- v* g; v/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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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劇照還沒拍出來的對面，她的對手，唐懷玉。她深信殺害他的人，已經伏屍在身旁，大仇得報，無夢無驚。

夜已沉沉來到，到處開始有燈火影綽，夜上海又充血了。6 j4 B+ m) i  n8 F( i2 I2 P

她一個男人也沒有了。! d" K1 k  i. Z) l& _# ^

不是舍不得，而是，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贏不回一點含血噴人的痛快，只像拍電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電影。當初的感覺，錐心滴血，握拳透爪，徹夜難眠，對金嘯風、唐懷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沒有恨的能耐，因緣已盡，世道已慣，回首風景依然，她卻萬念俱灰。

一直這樣地跪坐，姿勢永遠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鐘，竟然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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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在屍體旁，讓昏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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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第一個男人。他那樣愛過她！# x% m# `; l, `3 E/ O+ L

臉頰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蘊的淚水。她沒來由地，開口唱了。. `: P$ f6 [! ]: P0 x3 x9 N& w8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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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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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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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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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

丹丹細細地唱著，沒有一個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來所唱著的，是一首湮遠而又凄迷的“窯調”。5 F( L0 W8 _7 R, s! d* Y% z*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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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兒們最愛唱了。窯調。5 C0 Z5 P2 c: ^- d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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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了一驚。什麼時候，她淪為妓女？她一直不肯給金嘯風唱一個，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盤古初開、無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窯調——切糕哥教過她的。一俟他唱完，還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懷玉正色：“我們三個不管將來怎麼樣，大家都不要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把手伸出來，讓三人互握著，彼此促狹地故意用盡力氣，把對方的都握痛了。要是把中間的一段歲月都抽掉了，今兒個晚上，把日子緊湊地過。卡一下，把中間剪去，電影都是這樣，那剪掉的膠卷，信手一扔，情節又可以一氣呵成。要是像電影……) w% ~: M" n; T2 `7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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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她不過打了個盹，睜開惺忪的眼，呀，是個不可理喻的夢——不是噩夢，不必填命。一覺醒來，在北平、天橋、雍和宮、廣和樓、東安市場、陶然亭。# {4 r5 ^- v# r( C* ^2 }6 |; X) s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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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已經賣掉她的光陰。其實一覺醒來，被抽掉的卻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O4 N% T3 q0 p* B$ x$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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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月在夜空中走盡了。

空氣異常的涼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還有屍臭，那是嗅覺上的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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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掙扎著下地，把整瓶的“調料”，傾在自來火上剛熱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稀里呼嚕，鱔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魚有種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湯喝光。5 h3 I$ Q) O" F% |1 P( J, r7 ^2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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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史仲明來了，她已經倒在他懷中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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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狂喚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生死橋[捌]民國廿四年·秋·北平4 \& y" `3 t4 V1 g- J;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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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要過去了。懷玉怎能忘卻這三年之約？到底他又在一個昏黃凄艷的時分，由落日伴同踐約。他熟悉的腳步攜帶他進了場。　　進得了場，懷玉也就把他的墨鏡給拿下來了。他閉上眼睛，場里頭很多愛聽戲的，不免也閉上眼睛在欣賞，他終於也是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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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捌]（1）! s7 C! L) ?6 p3 J5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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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廿四年·秋·北平“好，現在考考你，什麼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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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手長腳長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邊用一個豆包布剪裁縫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網去撈動小金魚兒，一邊笑嘻嘻地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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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躲懶，快回答老師的問題，別動！我這是‘燙尾’的！病了，別打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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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一手搶回那個扯子，便再逼問：“快說！背都不會背，難道解也不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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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個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個樣兒的，就是不可以讓他們有花白花白的頭發，這時是給雙妹墨染發油賣廣告——用了雙妹墨，不許見白頭。”, g" c: L' j* L

“你怎麼亂來？”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紙本，正想再問，志高岔開了：“哪兒來的破書？”

“前年在琉璃廠書攤上買的，正月里廠甸廟會，也照樣出攤，我爹見地攤子好寒傖，只有這本書還登樣——”9 G. V* o5 K& K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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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前年我還不認得你們吶。”' K# r; s( A, z3 {8 p" j+ k

“再問你：”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呢？“% x* [6 C/ L# D: z# H9 Y-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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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說，看到花開得好，非摘它幾朵，來晚了，讓人家給摘了去，只得折枝去做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點學問都沒有，狗改不了吃屎，爹還說要我管你念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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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狗，那有什麼？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B0 ~' G0 Y. ~8 d

“水泡眼才值錢！你看我這幾個水泡眼，我還舍不得賣出去，名貴著呢。”

志高看著那副小小的擔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魚，一格是小金魚，一格是黝黝潑潑的蝌蚪，一格是翠綠的水藻，邊上掛了個她剛奪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門外西南的“金魚池”，就數這龍家小姑娘的最寶。# J/ W+ E1 d  j-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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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圓滾滾的小個子，很爽氣。有雙圓滾滾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魚中的水泡眼。小姑娘專賣的是龍睛和水泡。她本姓龍，喚龍小翹，也許爹娘沒想著到底會成了賣金魚的，要不也會改個名兒“小睛”，龍小睛，比較好聽。她不喜歡“小翹”，翹是“翹辮子”的翹，十分的不吉利。

龍睛是金魚中的代表魚，絨球類，雙球結實膨大對稱挺立，是為上品。當不了龍睛，只好當水泡。, n6 a: D$ n) d5 l- \( i

水泡也不錯了，它頂上有兩個柔軟而半透明的漂動的泡泡，個兒圓，身長尾大，游動時尾巴擺動，像朵大開的花；靜止時尾巴下垂，便如懸掛著的綾羅。有一種喚“朱砂水泡”，是通身銀白，惟獨兩個大水泡是橙紅色的，因此，她也愛穿黃花幽幽的衣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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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魚。4 p: J9 N1 O3 ^- g9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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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促狹地調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進河里，怎麼個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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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閃閃那圓眼睛，不答。  V4 e( g  E  I6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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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燙尾’的吧？一爛了就不好了，沒轍。”3 w+ B# l1 P; m2 {. T!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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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好的，你別瞧不上，等它脫色了，又養在老水里，過一陣，更好看。”. h4 t; e+ e) L& r* a4 v( x* K

“嘖嘖嘖，可惜你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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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還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臉水。志高逃之夭夭。3 b" u$ i% N2 F+ C2 V! G" r

小翹見他走了，無事可做，繼續吆喝：“吱——大金魚兒——小金魚兒來——哎——”

招來一些貪玩的小孩圍著看。

正埋首撈著尾橘紅的翻鰓，便聽得一個亮堂的嗓子在為她助威了：“哎——來看了——大金魚兒——小金魚兒——水泡眼——賣不出去的水泡眼——”7 r: N6 }: |/ l#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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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翹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攤子坍了，魚給偷了——”嚇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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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與一個人撞個滿懷。

“志高，什麼時候上得了廣和樓？凈跟師妹耍，還是那樣沒長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懷玉信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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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沒來，錢倒是匯來了。夠了，用不完。我也不圖，孩子還是待在身邊的好。你聽說過什麼？”7 ^1 W* x$ t8 N) G

“沒。也沒聽說再有什麼電影了。不過也許是一兩年才一部的那種大片子，紅不赤的就好。錢在人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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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捌]（2）

真的，懷玉的消息淡了，連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盡管那里岔道兒多，誰進去誰迷門兒，發生了麼什麼事，也不過是拍電影的余韻。有聲電影，有聲的世界，就比他強多了，他也很放心。4 [- g  U,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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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不必相濡以沫的魚兒，相忘於江湖麼？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稱慶。

上海離得遠，消息被刻意封鎖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發。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師父姓龍，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師，他跟他操琴，算起來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條寬亮嗓子，音色優美明凈清純，一度是民初頂尖旦角，誰知這條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長久，到了中年，已經“塌中”，音悶了，人也退出梨園。

龍師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賣金魚兒。后來，到得廣和樓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個“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無旁驚，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這個範疇了。

頂上一雙翎子，即如蝙蝠蹁躚，或如蜻蜓點水、二龍戲珠，甚或蝴蝶飛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這兒了。  a8 J( U0 ?1 \. ~" v" B&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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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小陽春，秋雨結束，冬陽正熾，氣溫很曖昧，向陽處地頭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還偶然綻放它最后的一兩個粉紅色的花蕾，綽約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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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6 _3 ^& A: J! A# N;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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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翹遠遠地就揚聲：“你不怕日頭火辣？穿成這個樣兒？”# M& [, c$ D1 H3 x! Y6 u/ e/ z

“不，我是穿了來晒。”1 V, S6 b( A8 D0 v

“你真懶！”& O7 b+ Y2 y% q0 `)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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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不響。他任由她管頭管腳，罵他。“爹說，你昨兒個踩鑼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樣，身段跟了四擊頭一致，卻又沒心勁了。喂，你坐好一點，歪歪的。”- x- Z$ ?: F  D$ t)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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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麼？”志高瞇縫著一雙晒得有點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這日頭，反而殺了個‘回馬槍’，還可以熱一陣。水泡眼，給我倒碗甜水來。”* p' c: r: m0 Q% _% W- U$ ~5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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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來好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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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明白，他自個的“回馬槍”也不過如此。  L8 `" H. u  b

龍師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總是道：“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聽戲，聽得習慣了，怎麼拉扯，偷、換、運、噴，都有譜兒，要新，必得在習慣里頭新。”/ k# w% g& o- f0 u7 Q) _

所以他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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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上路，不唱天橋，唱戲院子。不唱開場，不過，頂多到了二軸，他便是穩步上場的一個小生。

也會紅的，卻不是平地紅透半邊天。即如放煙火，是個滴滴金，成不了沖天炮，不過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來歲，一直這樣地便到了三十歲，娶了媳婦兒，添個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過下去，地久天長，地老天荒。  v- s: Q0 c& \3 x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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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變了樣，只有命是不變的。漫天飛雪，氣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種不太肯定的銀子鋪成——因為有雜質，不純。* `! \! a/ z)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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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但覺一切如意，兩父女一齊寄望他出人頭地，很用心地夾纏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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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無火，不能過冬，圍爐之樂，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爐火漸旺，壺中的水滋滋地響著，水開了，沏上壺好香片。要錢方便了，著盒子鋪把紫銅火鍋和盒子菜：醬肉、小肚、白肚、薰雞、肉丸子等，一一送了來這“良宅”，小伙計幫著燃點木炭、扇火，等鍋子開了，端在桌上，說聲“回見”便走了——好好地請個客，要是懷玉在……要是丹丹在。9 o2 }* M# y0 I  d6 W! i0 q4 n1 s

丹丹怎麼喊他的媳婦兒，喚“水泡眼”？喚“嫂子”？三年不見，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親過她的，都不知該怎麼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輾轉一下，便又入夢了。, M* _0 b1 I# E& k9 w

不知如何，夢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裝了，白色的三件頭，灰條子的大領帶，別著個碎鉆的夾子。還有袋表，還戴著鉆戒——要多闊有多闊，人群簇擁，身畔美人明艷雍容，原來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這般地美。

是個出軌的美夢。7 x4 a2 {/ h% x" F9 k/ }5 @! B' p+ K

他在夢中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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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2:02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捌]（3）" _  L* u4 [+ A2 |

“唉！”+ [! i0 P7 {9 z,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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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一聲微微的長嘆，響自廣和樓外，戲報之前。段娉婷總是在他剛開始嗟嘆之際，馬上便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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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輪的光採，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猶頑強地掛在天邊，利用這最后的時機迸發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幾百年曆史的紅墻綠瓦黃琉璃，被鍍上一層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離群的生命，回家過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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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你念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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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看戲報，是的，大紅紙，洒上碎金點。; R: q$ J  w* T. d' d6 m. U

她念道：“是這個麼？宋志高，《小宴》、《大宴》兩場，呂布：宋志高。就是你要聽的把兄弟了？”/ w3 m3 T# i7 j1 Y% b7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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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禮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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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懷玉后來成為杭州都錦生絲織廠的一個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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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號竹的老師傅自淡竹產地余杭、奉化、安吉等縣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長骨、編挑、整形、劈青篾、銑槽、劈短骨、鉆孔、穿傘盤等。西湖的第一把綢傘，在民國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並沒有人想到，絲綢可以用做傘面，春色也上了傘面，整個的西湖美景，都濃縮在一把綢傘上了——是那個頭號工人看不見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綢傘三十五根骨，那段竹，從來沒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為他把的關。8 B$ b* t1 b- Z( Z. D'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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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得知底蘊，從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槍、劍、戟，是雙錘，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敵的武器，是他燦若流星的好日子。* R9 q6 J/ ]9 X0 B; U, \

他從來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盤弄拋接過，總推說是眼睛不靈光的遺憾。

要送志高的，選的是“狀元竹”，畫的是“翠堤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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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要過去了。懷玉怎能忘卻這三年之約？到底他又在一個昏黃凄艷的時分，由落日伴同踐約。他熟悉的腳步攜帶他進了場。

進得了場，懷玉也就把他的墨鏡給拿下來了。他閉上眼睛，場里頭很多愛聽戲的，不免也閉上眼睛在欣賞，他終於也是一分子。9 e4 l6 F0 b. M

他又問：“人多不多？”

“都滿了。”$ M; y) y& w" i7 k5 b#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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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摟緊，伴他坐下。一瞥靠墻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腳尖兒在看。是“看”不是“聽”，滿目奇異。; g8 ?, k- ^, ^  u0 v& R0 b/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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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便是《小宴》，懷玉豎耳一聽，已然認出。咦，換了個娃娃腔呀，呂布來個拔尖扯遠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響：“我與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揮大刀猛虎一樣，張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剛，劉玄德使雙劍渾如天神降……”' v+ S9 ^8 H7 A5 s$ d$ [/ W7 f( p# ~

懷玉聽，一句一個“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問：“穿什麼戲衣？”

她聽一陣，一省得是他問，便道：“粉紅色的，深深淺淺的粉紅色，襯彩藍、銀，哎，看他的翎子，一邊抖一邊不抖，多像蟑螂的兩根須！”& t( V, u% D)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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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麼？”% }! L% B- q' D) O. e4 N. s. L& n

“好看——沒你好看。”. x- L; G0 Y3 g0 m

志高已經在唱：“怎敵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樣，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0 r% l/ [" _, D  p& M5 @

懷玉一拍大腿：“比從前還棒！是他的了！”, H+ Q# J  B4 l2 _+ e' Q

《小宴》在彩聲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錯，一上廣和樓就穩了。水泡眼遞他一個小茶壺，還幫他印印汗珠兒。2 ^! _2 _6 `# k5 H' ~9 e0 }( s# X$ ^

他取笑：“力氣這麼蠻，印印我就受傷了，看哪有人喜歡你？輕一點。”% n& ^: U5 n& w5 w9 |9 W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鏡子旁，原來給插上兩根冰糖葫蘆，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簽子又長又軟，串上十來個山里紅，比一般的多一倍，遍體晶瑩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雙翎子麼？在他開懷地又因滿臉油彩不能大笑時，后台忽有個陌生人在他身后擦過去，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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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志高眼中沒有其他了。

飲場之后，舌端還粘了點茶葉子，一吐，是黯綠的一片——當初也曾青翠過呀。他又順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邊便把自己頂上一雙翎子跟那冰糖葫蘆比划著，雙方都很頑皮地討對方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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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2:02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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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聲音放至癱軟，也不喊她水泡眼了：“小翹姑娘好巧手哩！小生這廂有禮！”她伸手一戮，指頭上便染了脂粉。

罵管罵，還真是對俗世的愛侶。一切都是天定。* @) [0 @/ ]: {

一時間眼中沒有其他了。誰料得當初他也有過一段日子，想念一個人，昏沉痛楚，藕斷絲連，還要裝作笑得比平日響亮。$ ]* I, @' C2 `: u/ l* @' m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興闌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師父。看來，他的確老了。# c2 a$ C+ X. e- G/ ?# i- Q- f% N

李師父現今只在家收徒兒，投他名下的，都是窮家孩子，學習梨園以十年為滿。他不唱了，世上還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輪回不息。李師父身后領來兩個十一二歲的師兄弟，挺神氣的，都是學武，走起路來，邁八字步龍行虎狀，有點造作，不過一臉精靈，細細地耳語，礙於師父在，不免收斂著，也因為有角兒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個黝黯的角落現身，志高回頭見著，好像驀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懷玉，吃了一驚，頓時感慨萬端，發了一陣呆，不能言語。6 X& Y9 R% c- M. q' x6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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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甩頭，方曉得喊：“李師父！”' c: R4 Y2 C( ~; c

“志高，你過了今天這一關，就成角兒啦！藝正賣到筋節兒上了，還是你踏實。”; E  I4 U- |, W4 l3 j  E# g4 j

志高只咧嘴笑：“李師父您下面坐好，聽了不對，別當場喝倒好，人后給我一頓臭罵就是。小兄弟來看蹭兒戲麼？有送見面禮沒有？”6 b0 W6 f6 l- B!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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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了李師父到場上去，真的有人給送禮物來了。1 h! X; i  z% k$ V; |

他放在手上擺布一下，是什麼？6 D# G' W" q$ G! e6 r$ ^5 O( I

呀，是一把傘。. ]/ ~" b2 k; N6 l8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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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撐開，傘面是輕如雲衣，薄似蟬翼的絲綢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見過這麼好的傘了。& R7 i3 A4 S% R& y# ?/ R/ }# X!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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綢上染就“翠堤春曉”，碧水翠堤，是一種人世的希望。: `/ h: m  P, _3 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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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禮物？”志高問，“誰送來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著一雙圓眼睛。& x+ l, ?, K  L& c+ k" r: V% F

“哎，你替我把他找來——糟，《大宴》要上了，你給我辦好！”

鈸與小鑼已齊奏兩擊，鼓也急不可待地打碎撕邊了，由慢轉快，催逼他上場。戲如生命，沒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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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場門的一個角落，正有個低著頭的人影，怔怔地瞅著他對另一個姑娘親昵的叮囑——不是尋常關系。/ A( @; A& w1 P- j1 i, R

這個人影，看真點，也是個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襖裹著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張蜡色的臉上。額前的劉海，像是古代新娘遮蓋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縫隙之間往外探視，異常的瑟縮和卑微。是一種堅持來看人、堅持不被看的姿態。3 `5 f' M" h, `  O( k" s9 o( r# r7 S

如果再看真點，自然驚覺那原來亦是個標致女子，只是沒來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J3 ], U" w7 Z- G0 f8 `

沒有人聽她開口講過一句話。幸虧沒有，否則一定更驚詫，她的發音粗而濁，沉而老，唱戲的，管這嗓音喚“雲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烏雲橫蓋，迸盡全力，還是難以逃逸，再沒有誰見得它的本來面目。

不單嗓門變了，臉盤兒也變了，臉上的肉消削了，鼻兒尖尖的，煙油四布，嘴唇焦黃。青春早隨逝水東流，逆流而上的，不過是一個殘存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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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

天氣雖然冷，后台里人來人往，也有點蒸。不過她懷里抱著個熱水袋，很受不得，緊緊地抱著來焐手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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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懷抱著她的諾言，來看切糕哥的風光。看他實實在在的快樂。他真是個好人，這是他的好報。; d* i. b  |) O$ V4 o5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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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好人，這是我的報應。”丹丹看著璀璨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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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過來時，史仲明在身邊。3 x4 H* z7 z( t8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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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命給撿回來，又傾盡全力地保住。3 b. v' C9 @& Z

只是，不知心腸肺腑被敗坏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險險要昏倒。外面還是好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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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讓她抽鴉片，這一抽，就好了，什麼都給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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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6 02:03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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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風光大葬，已是一個月后的事。8 D8 D+ I6 \! @; j0 K, i

治喪委員會，還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輪不到他遺言中的老臣子程仕林。生平闊天闊地，最后一次，亦甚哀榮，排場鬧了三天，黨國要員也都安心地來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沒法到黃浦江，去追尋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國防腐針葯令金先生的屍體安詳地躺上一個月，待過了年，一切收拾安頓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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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亨急病身故，一個大亨乘勢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為了照顧她。4 p9 S& ~$ S6 M1 D3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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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她。( u; W2 x1 h$ Y7 Y5 G. v1 G;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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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麼？”丹丹如此勢利地瞧不起他。5 l9 a( [. c! O% P, m6 H% }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發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懵然不覺之際，他已處心積慮。5 M7 C0 L  ^, M,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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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她每筒只在煙泡上半節對火吸進三五口，緊接著煙斗的下半節，不能吸，因為上半節比較純，臉上不會泛露煙容。待得三筒癮過，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飲一種中葯金釵石斛浸好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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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要她。% `6 D; ]) a+ F

因為鴉片的芳菲，她的眼神總是迷惑不解的，煙籠霧鎖，不知人間何世。0 O' E3 E; O0 `' T: q

史仲明痴心地吮吸著她，恨不得一口吞掉。這個惺忪而又墮落的美人。后來，一段日子之后……9 J+ `; L. k' ^6 K- Q# @' m' f

她的癮深了，他的心便淡了。因為到手，也不那麼的驕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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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看上長三堂子一個最紅的先生，一節為她做上六七十個花頭，那先生，十分攏絡著新興勢力，看重撐頭。8 x) W9 n( b' A"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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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3 R6 n5 S0 p' p; L" e; \/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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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膏沒帶來福壽，為了白飯黑飯，很難說得上，女人究竟干過什麼，只帶來一身的梅毒。此番回來，不是走投無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來“道別”。她記得三年之約，目送志高高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則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回來。”她羞於見他，她徹底地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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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場門，挑帘看著宋志高。宋，她一度借來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來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總有接班的人。紅蓮成為面目模糊的良家婦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當家是個賣瓜子兒的，自己卻是個嗑瓜子兒的。也許還有包炒松子，是留給志高，散戲時好送上后台，很體面地恭賀兒子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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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那被喚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從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魚兒永遠不閑著的大嘴巴：“誰送來的傘？有誰見過他？呀，有張條子——”

正想打開條子一看，忽見上場門有個排帘的，臉生，水泡眼疑問：“咦，這嬸子來找誰？”0 p0 S5 D" @3 e( l  k.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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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一驚，忙亂中，只得擦過忙亂的人的肩逃去。+ I2 [3 S$ n& d2 _  Z! K

“嬸子”？——可見太龍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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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勢去矣。0 ~  q2 N  `#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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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熱水袋給丟了——”3 p$ |& w6 f%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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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頭也不回。冷，走得更堅決。4 Q( o2 Q$ w* P$ _' y* N1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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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在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廟不收，小廟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遺棄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麼地方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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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專心地找點事情干上。丹丹頭也不回地走了。. B$ k8 h. t6 M

志高自下場門進來，一見那條子：“平安。勿念。保重。懷玉。”他就像一只蜈蚣彈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戲的人潮中，目光一個扯子樣，非把這小子給揪出來。. M4 b1 p( {7 x+ h' M# {. _!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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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經壓抑，久未謀面的故人。他大喊：“懷玉！懷玉，你出來！”3 T# l, I, F7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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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洪亮地在搜尋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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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后的鬧市，房子披上淡素妝，枯枝都未及變為臃腫不堪的銀條，圍墻瓦面，仿似無數未成形的白蛇在懶懶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夾雜著一些不甘心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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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下懷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沖散，她依依挽手：“冷麼？”8 M; o0 {4 t7 D* k' J: ^% _

“下雪不冷。雪融時才冷呢，也熬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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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筆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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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發表於 2007-1-16 02:03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捌]（6）0 S/ P, V% H$ e- u

段娉婷又問：“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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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北平最好的是什麼地方？”

“——有一個喇嘛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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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廟？從沒聽你說過。”

“雍和宮，我沒說過嗎？小時候還讓人給算過命。”……$ F$ C( T0 [: }5 h4 H$ Y" H"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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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等了半晚，妝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著那傘——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綢傘，滿懷信心，興致來了：“好小子！衣錦榮歸，搭架子來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來要老子一頓頓哼！死也要等到你出來不可，媽的，你出不出來？”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個嗓子熱鬧著，水泡眼氣鼓鼓地也坐著等，不知所為何事，等的是誰。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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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大白天的喧囂，像是為了堆砌夜來的冷寂。' h, l' W' i7 l  `  m5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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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磚石橋，萬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搾不出什麼來了。遠處總有逃難的大人，緊抱著小孩，給他溫暖。他們來自陷敵的東北，無家可歸了，只謙卑地到來“乞春”，希望得點余，苟活著，好迎接春天。要真沒吃食，也便把溫暖來相傳。到底有個明天。- {1 B) u$ z3 x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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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要到明天一大早，偶爾一兩個過路人，方才發覺有個笑著的姑娘的屍，死命抱著橋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僅知道，也正一點一點地覺出來，忽地有一種奇異的輕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東西。間中她身體驚跳，抽搐，那是因為她的血要流潟出來，中途受了險阻，然而，厚重的棉襖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盡了血，顏色因而加深，更紅了，無法看出本來面目。$ g$ ]) E. l( q

漸漸地非常的渴，非常的冷，伸出顫抖的薰染煙黃的手，抓住身邊任何東西，就緊抱著，以為這就可以暖和暖和。& L+ ?+ n) p! [- r* M1 _* i# A* f2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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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死和水冷死的人臉，是“笑臉”，肌肉僵化了，上唇往上一縮，笑得很天真，很驕傲。在這憔悴浮生，依舊樂孜孜地聽著：“嗚——呀——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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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更柝聲來自遙遠莫測的古代，幾乎聽不清楚了。

忽然，天地間有只迷路的貓兒，黑的，半根雜毛也沒有，凄惶地碰上她。它滿目奇異地瞪著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蘊，情急之下，一跳而過，朝北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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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個頑皮的小姑娘追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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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北，直指雍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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