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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象牙塔 . e& s$ u9 l% T7 v' |
   漫長的暑假一天天過去,眼看就要開學了。因為綁著繃帶的緣故,周文兩個多月沒洗他的左手了,胳膊被纏得嚴嚴實實,手心上積了厚厚一層蠟黃的污垢,都能隱隱約約聞到異味了。他決定先斬後奏,偷偷地把繃帶拆掉,好好清洗一下手臂,總不能吊著繃帶進大學吧!
; S, s. i  X% w2 C3 R5 M  這一天是禮拜六,周子佟要加班,陸萍頂著大太陽去探望周文的外婆了,她老人家昨晚貪嘴吃了半隻西瓜,結果今天一大早腹瀉了好幾趟,連站都站不直。俗話說老小老小,年紀大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樣,不懂得照顧自己。
5 y& ~, f4 ]& H, a/ I0 b# L6 w   周文一個人留在家裡,他把大門的保險鎖上,翻箱倒櫃找出一把張小泉剪刀,三下五除二把繃帶剪了個粉碎,剝掉馬糞紙和爛棉花,掀開紗布,露出瘦骨嶙峋的一條手臂,上面的老垢都結成一層硬殼了。 . T% X8 f  P( \$ q" ]: N# m: F/ F
   真是可憐!周文差點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才兩個月不見,就瘦成這樣了!他打開水龍頭,小心翼翼把胳膊衝濕了,涂\上上海藥皂,搓了三五下,一點效果都沒有。也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積了兩個多月的老垢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洗乾淨的。   w+ h. c8 [5 @5 J
   周文不敢用力搓,生怕把皮都搓下來,他耐著性子花了一個多鐘頭,四四方方一塊肥皂洗到只剩個肥皂頭,才算把手臂上的硬殼洗掉了。陸萍回來以後大驚小怪,把兒子狠狠埋怨了一通,嘮叨了整整半個鐘頭,周文不勝其煩,忍不住頂了幾句嘴,母子倆你一句我一句,火藥味越來越濃,終於大吵了一場。 ) R7 Y- E* _) K" Q( E7 t
   這是周文最後一次跟母親吵架。
% l% h( f( P. z6 [   1994年9月12日上午,周文懷裡揣著一萬元,獨自一人乘公交去S大學報到。S大學的正門開在城西四景街的盡頭,這一天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報到的新生。周文在化學系的接待處咨詢了一下,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笑著說:“你就是周文吧,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李詠,你先去對面的大禮堂交費,領了憑證到總務處領臉盆和被褥,我們這裡有板車幫你拉到宿舍!”
& z& @8 v2 j+ c   周文朝這位未來的班主任笑了一下,跟著人群擠進大禮堂,只見一條長龍曲曲折折,連插根針的地方都擠不出來,室內的溫度更是高得驚人,足夠把人給烤熟了。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有家長陪同,只有周文孤家寡人一個,他不禁有些後悔,沒有要父親請半天假,陪他一起來。 # h2 R( _& H4 r1 e) ?* n8 H
   S大學給周文留下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人一坨一坨擠在一起,汗流浹背,火氣也特別大,收費的青年教師不耐煩,學生和家長也像吃了嗆藥一樣,嗓門一個比一個響。再加上南北方言不通,七嘴八舌糾纏不清,大禮堂就像開了農貿集市,沒有半點象牙塔應有的氣氛。
* d$ f( ?/ B) Y   周文在人群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只是一個冷眼旁觀者,耐心地插在隊伍裡,看著一幕幕沒有情節的肥皂劇上演和落幕。人類的生活有的時候是很無聊的,心急也無濟於事,不妨定下心來慢慢等待,壞時光終究會過去——好時光也一樣。 ' `$ M0 Q9 g! T6 b& M6 p  N
   周文在悶熱的大禮堂裡排了整整三個小時的隊才挪到收費處,交了錄取通知書、戶籍遷移證明、4500元學費和1500元雜費,領到兩張收據和一張蓋了章的憑證,收費的青年教師沙啞著嗓子讓他去總務處領臉盆被褥之類的生活用品。 5 ]' Q) @! l- z7 D- w
   總務處設在S大學南校區的鐘樓裡。西歐哥特式的尖塔上嵌著一面鏽跡斑斑的大鐘,時針和分針永遠地定格在三點四十分,據說那是四十五年前青天白日旗降下來的時刻——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標誌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和新時代的開始。
' \2 q5 m# M/ |: V   總務處的門口攔了兩張課桌,幾個阿姨模樣的後勤人員手忙腳亂地分發著臉盆和被褥。這裡甚至比大禮堂更沒有條理,新生和家長擠得滿頭大汗,一個個沙啞著喉嚨亂喊,無數條手臂從人縫中擠進去,揮舞著一張薄薄的憑證,要求盡快領到生活用品。 7 Z! w0 @% }" N& l" X9 T
   周文覺得很無聊,他循著空調的冷氣在鐘樓裡兜了一個大圈子。這裡原來是S大學的行政中心,校長室、政教處、總務處、教務處、教研室……林林總總的大小機構都集中在這座陰森潮濕的鐘樓裡。
0 S& {8 u* Z4 R7 W   “這位同學,你領到生活用品了嗎?”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男子叫住了周文,皺著眉頭打量著這個到處亂逛的學生仔。周文很自然地揚揚手裡的憑證,說:“總務處實在太亂了,根本不排隊,我實在擠不過他們,想找領導反映一下情況。” 6 R/ P* P) {8 l/ k
   那中年男子“哦”了一聲,嘴裡嘀咕著:“今年報到的新生實在太多了,安排的人手不夠,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問周文要了憑證,從總務處的邊門鑽了進去,不一會兒捧了臉盆和被褥出來,氣喘吁吁地放在周文腳下,說:“東西比較多,你是那個系的?有沒有板車送到宿舍?” / M( `* {& V/ H/ Z
   周文說:“化學系的,板車就在外面等。謝謝您了!”那中年男子揮揮手說:“沒事,快去吧,放了東西趕緊去吃飯吧。”幾個外地的新生羡慕地看著周文,心裡有些憤憤不平:“這傢伙肯定有門路,領東西根本不用排隊,還有人巴結著送出來!”其實周文跟那中年男子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直到進校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幫他領東西的人就是S大學總務處的主任王炳生。 ; m2 t4 V- h4 {( ~' c* x# A
   幾個化學系的學長拉著滿滿一車臉盆和被褥,幫一年級的新生送到宿舍裡去。周文他們的宿舍在校區最北面的2號樓裡,從總務處到宿舍一直要走二十分鐘,太陽當空照,地上騰起一陣陣熱氣,學長們拉得汗流浹背,連話都顧不上寒暄。 & z- F4 D, r# U; n& I
   周文慢吞吞地跟在板車後面,好奇地打量著這所G城最大的高等學府。失望!破舊的教學樓,嘈雜的食堂,土裡土氣的水泥路,打著赤膊的民工……S大學也不過如此,還不如他就讀的中學來得整潔漂亮。
3 z; G( x. j2 l) [4 c4 N   一直到了下午兩點鐘,周文才算勉強安頓下來。他的宿舍在2號樓203室,正對著樓梯。他的床鋪靠西,同宿舍的還有三個外地人,都是來自著名的三T地區,蔡文遠和劉子楓是T州的,葛輝是T縣的。他們見了面很是親切,嘰哩咕嚕說著家鄉話,周文聽得一團霧水,就像在聽日本話。 " \( g# h: p# v  y6 N
   天氣實在太熱了,周文排了一上午的隊,有些累了,他沒什麼胃口,從北門溜躂出去找了家小餐館,吃了一盤酸菜蓋\澆飯,真酸!不過人倒舒服了很多。周文回到宿舍裡,三個室友結伴出去聚餐了,他鋪開席子,支起蚊帳,跌在床鋪上倒頭就睡,心裡迷迷糊糊地想:“S大學的美女們,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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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林永壽
3 S, q0 Y/ \/ y1 K% O% b) g% o$ v, ?  周文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擔心事,他把那睜眼的女屍和吵人的小鬼歸之為幻覺,完全拋在腦後。果然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他漸漸從夢魘中掙脫出來,吃得香睡得著,斷臂也恢復得很快。陸萍三天兩頭煮骨頭湯給兒子喝,油水多營養又好,暑假開始沒幾個禮拜,周文就吃得胖了一圈。 4 u. p# ]5 Y) i' e2 l6 P
  整個漫長的暑假,周文都窩在家裡看書看電視,時間長了覺得很無聊。好在高考結束以後,他班級裡的同學得知周文的近況,陸陸續續都來看望他,尤其是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女生,給他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點生氣。 " b8 a) _- c( |; A
   這一天下午有40℃的高溫,太陽火辣辣的,曬得柏油馬路爛如稀泥。周文晚上沒睡好,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敲門,懶得去理,母親陸萍急忙丟下手頭的絨線活,穿著塑料拖鞋踢沓踢沓趕去開門。   \0 }& t3 @; G: z: m
   一個探頭探腦的瘦長男生站在門口,帶著一臉傻乎乎的笑容,沙啞著喉嚨說:“嘿嘿,阿姨好!我是周文的同學,來看看他的!”來人是周文小學的玩伴、初中的同窗、高中的同桌謝旻賢,說話總喜歡夾幾個英文單詞,他父親在刑警大隊負責偵破工作,但凡跟他講些稀奇古怪的案件,他都搬到教室裡加油添醋重新演繹一番。
. P* O; `9 F* I2 X   陸萍堆起笑容讓他進來:“歡迎歡迎,哎呀,這麼熱得天,還麻煩你跑一趟,真是……”她忙不迭從冰箱裡拿出半隻西瓜,切成一瓤一瓤托在盤子裡,熱情地招呼謝旻賢不要客氣儘管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 P. m- h1 D" k- ?9 N; v   周文陪著謝旻賢吃了幾瓤西瓜,問起他高考的情況,謝旻賢拍著胸脯眉飛色舞說:“棒極了,超常發揮,我估計有670分,可以進Q大自動化專業了!”周文開玩笑說:“給你一個忠告,萬一你真的進了Q大,大學四年裡千萬別找女朋友。”
/ m9 a) b0 E6 S   謝旻賢一怔,聽不懂他話裡的玄機,問:“什麼意思?我找女朋友跟進不進Q大有什麼關係?”周文忍住笑,一本正經說:“沒聽說‘Q大女生一回頭,長江黃河水倒流’麼?”謝旻賢恍然大悟:“去你的,烏鴉嘴!看我找一個才貌雙全的給你瞧瞧!”
8 }. ]( m" {0 |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謝旻賢偶爾提起一個熟悉的外號:“噯,對了,你知不知道林竹竿死了?”周文一怔,頗有幾分意外,謝旻賢嘴裡的林竹竿是他們初中時的班主任林永壽,教數學,又瘦又長,為人刻板嚴厲,在學生中口碑很差。他曾經因為周文上課跟同桌的女生講話,當眾把他臭罵了一通,還把手裡的粉筆頭重重扔到他臉上。當時周文恨之入骨,發誓要把林竹竿推到茅坑裡去,讓他遺臭萬年! - @5 x1 q* r0 u8 p( E
   謝旻賢見周文有些發呆,以為他想不起來了,咋著嘴巴提醒說:“忘了?恥辱啊!林竹竿,林永壽,咱們初中時的班主任,把粉筆頭扔到你臉上的那個!”周文嘟噥說:“不用你提醒,我記得!他是怎麼死的?”
2 E; d; {$ p  e3 [, q   謝旻賢頓時來了精神,嘿嘿笑著說:“給你說著了,真的死在茅坑裡了!說實話,是不是你幹的?”周文倒抽一口冷氣,瞪了謝旻賢一眼:“少說廢話!快說,林竹竿是怎麼死的?難不成是上茅坑不小心摔下去了?”他想起林永壽教了一輩子初中,還是住在那間破舊的平房裡,連上廁所都得跑到巷口的茅房去,不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
/ |, k! j. s0 b9 _1 [   謝旻賢說:“林竹竿死得很離奇,他身上有很多牙印,渾身的血好像被什麼動物吸乾了,乾癟得像個木乃伊,Mummy!屍體塞在巷口的茅坑裡,叮了一大堆蒼蠅,臭得要命,還是一個吃壞肚子的老頭報的案,聽說當時他嚇得臉色蒼白,像蒸熟的魚眼珠。”
$ m  G0 B2 M- [1 i! `7 H2 r9 F* K   周文心中“咯噔”一聲,忍不住說:“這是第二個了!”謝旻賢很意外,問:“還有一個是誰?我爸爸沒跟我說起過。”周文說:“大概那時你在準備高考,你爸爸不想讓你分心。”他把路過善人橋下看見乾癟女屍的事說了一遍,不過沒有提到屍體會睜眼的事情。謝旻賢嘖嘖稱奇,嚷嚷著周文好運氣,親眼看見過屍體,他央求了父親好幾回,父親都不答應領他去凶案現場。
; ^, T& i- y+ N# R   周文忍不住問:“你爸爸是怎麼說的?凶殺還是意外?”謝旻賢說:“我爸爸他們覺得不像是人乾的,懷疑那附近可能有巨型吸血蝙蝠,還特地請了動物專家來驗屍。噯,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吸血鬼,Vampire?” ' G5 ]8 h+ j7 g/ r  a4 \
   周文不置可否,追問:“那些個動物專家怎麼說的?到底是不是吸血蝙蝠乾的呢?”謝旻賢說:“他們也吃不準,研究了半天說可能是基因突變的吸血動物咬的。普通的吸血蝙蝠沒這麼大力氣,何況這裡夏天太乾燥了,吸血蝙蝠只能生活在熱帶雨林裡。” 0 H1 ^1 \0 w1 M6 i0 l9 T
   周文突然記起一件事,心裡有些不安:“有沒有檢查一下林永壽的頭?他的腦髓有沒有被吸乾?”謝旻賢搖搖頭說:“跟你看見的那個不一樣,頭上沒有咬過的牙印,腦髓也還在。善人橋離林竹竿住的地方很遠,我覺得不像是同一個凶手乾的!” * y. i1 q# y$ e  Q
   周文發了一陣呆,嘀咕說:“真慘!怎麼電視裡、報紙上都沒有報導呀?”謝旻賢說:“幼稚!這種事情怎麼能報導呢?傳出去人心惶惶,會引起騷亂的,那一片的居民都要跑到市政府去鬧事了!林永壽住的那條巷子給封起來了,說是發生了凶殺案,要保護現場,不準隨意進出。我爸爸跟電視台、報社的領導都打過招呼了,暫時壓一壓不要報導,捅出婁子來誰也擔當不起。” 7 l  b% g: ^- A
   周文記得當年林永壽總是在學校工作得很晚,不大顧家的,隨口問了一句:“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嗎?”謝旻賢扳著手指說:“他跟老婆早離婚了,有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娘,還有一個讀初中的女兒,聽說瞞得她們很緊,只說林永壽出差到廣州去了,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4 i5 z7 X# ~. q0 g$ r. a/ c   周文嘆了口氣:“上有老下有小,他也挺不容易的。現在回想起來,當初咱們的確有些不懂事,老是跟他對著乾,其實林永壽教書還是蠻負責的。”謝旻賢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笑著說:“你發燒還是轉性子了?當初你小子可是林竹竿眼裡一粒砂,他最氣你不過了!”周文悶悶不樂。 / V: @) Q* y- V) [
   謝旻賢見他精神不大好,就起身告辭了,周文也不留他,一直把他送到樓下。謝旻賢臨走時叮囑他,林永壽的死因還在查,千萬不要傳出去,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生出亂子來。周文點點頭:“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嘛!放心,一定守口如瓶。”
1 w# ]7 x0 o  ~4 w; ?- |- N   謝旻賢走後,周文仍躺到竹椅上想心事。林永壽的死像一根刺擱在他心頭,總也揮之不去,他覺得有幾分對不住他,就好像林永壽是給他咒死的一般。周文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耳邊冷笑,一股寒氣從腳底心一直騰到背梁脊骨上,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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