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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26）- }# h( j& y8 v7 o

' u. `: e4 @8 d8 K2 T4 E隨著秋意漸深，蕭瑟金風紛飛，黃葉都在蓄銳待發。3 S$ E( R$ ^9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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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懷玉在場子上耍了一陣紅纓槍，正拋槍騰空飛腳，歇步下，槍尖在下戳，忽地跑來一個人，邊喚：“懷玉，懷玉，”喘著氣，“李師父著你馬上上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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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j, c& W0 s0 N: J“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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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4 B& c2 Y. ?2 L2 C5 G9 [“走，先救場再說。救場如救火。”——原來金寶還沒回來，失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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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0 Q( c) i+ c5 x0 p/ I+ u( p金寶怎麼了？師父怎麼了？1 p9 d# F! C9 M! g6 G- R$ Y

. v( n; \  z3 q" `0 t懷玉無暇細問，只向爹說一聲，便飛奔直往廣和樓。8 X! Z& p9 d4 ]( t  M* t'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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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外，一向放了幾件象征性的砌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數。放上一把大石鎖，就是上《艷陽樓》；放上青龍刀，肯定是關公戲。忽然有變了，也來不及出牌告示。演員不同呢，就看造化，沒些戲緣，觀眾會起哄的。懷玉根本沒工夫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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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燒裴元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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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不知就里，見不是李盛天，有點意外，起了暗涌。懷玉耳畔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只是要把這戲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耍一輪錘花，壓住了陣再說。3 K9 N) j! R.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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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見是個新來的小伙子，舉手有準譜兒，落腳有步眼，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漸漸也肯給他彩聲，誰知到了頂錘，高拋之后，心一慌，落下時頂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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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懷玉馬上給場面的師父一個眼色，暗點個頭，再來。觀眾見他要再來，便也屏息地等。鑼鼓一輪急催，錘再往高，半空旋轉一圈——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場門外，用神地盯著，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緊握拳頭，咬著嘴唇，在禱告：“錘呀錘，你得有靈有性，不要拿高了！”只怕它冒兒咕咚地又讓懷玉失手了，怎麼辦？懷玉將就此一敗涂地的。' Q) L# I4 P3 E8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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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也知危急存亡的關鍵，每個人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再來，要好好兒地贏它一局，不然，這台上就沒有自己的立足之處，緊張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間一切的律動也停了，連鑼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萬一他死了……像過了一生那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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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錘，眼看它在半空旋轉了一個圈，再一個圈，然后往下墜，險險的，只差一線，手中的錘，頂住空中的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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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G3 q  o% `1 t( {& |/ {$ R* b% T- F這回沒有失手，全場一塊大石落了地。彩聲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嗇地送予他。2 C! X0 }5 E- r5 V; `9 n

, T7 b  @: [2 K6 y( M) m6 t! p懷玉勉定心神，就把后來的戲給演好了。年少氣盛的裴元慶，勇猛悍，不單雙錘功耍得，還凌空搶背、雲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於驕橫傲世，身陷敵方火陣，送了一命。死的一剎，還來個躺僵屍——總之，他所學的，悉數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載難逢。拼著用盡了，被觀眾的熱烈掌聲、彩聲給送回后台。% O" x6 F0 S% m+ I4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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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愛他，真的，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緣”。0 j1 ^7 d; D*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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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便見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場門，迎著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開了。乘他不覺，偷偷地再瞟一眼，驚弓之鳥一樣，隱蔽的，誰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那麼地目不轉睛。啊，他多高大，因穿上了厚底靴，一身的靠，背虎殼上還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個人，層層的魚鱗，泛了銀藍色的光彩，天將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著頭才看得見，比任何時候更傾慕。- C9 T6 c* ?7 l9 p8 U4 P*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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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吐氣揚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風光，他要整個天橋來來往往的扔他銅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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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大過來，用力地拍打著他：“懷玉，不錯，不錯，有瞧頭，不錯呀！”都不知說什麼好了，見到兒子成長了，熬出頭來，剎時間眼睛竟紅了，說來說去是“不錯”！5 U; ]" U/ [5 d6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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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也重重地緊緊地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再補上一句，“將來可別忘了哥們。”7 \; a+ I* G- G

1 o; Z. D- M0 T& R9 Z$ X懷玉佯裝氣了：“什麼將來？今天也沒過。”; |( F  S7 `2 D& X

5 Z" {$ e' t% e9 l- @# R想起此番上場，來不及問到師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來，只問：“還可以吧？沒出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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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力竟沒集中到懷玉身上來，只管把金寶往后台廂位里照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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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見師父像是有事在身，滿腹疑團，只得一旁下妝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臉。丹丹呆在他身后，只自鏡中窺看，丹丹道：“懷玉哥好本事呀！”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來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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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27）6 s0 r# `% M0 [3 a! i

& x) Z5 C0 x4 n8 w# e“天天看？”, Z: e3 k9 T5 b/ b2 U. G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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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不語，只怕一語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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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1 C' {1 K( ~3 E0 f; p- r% D7 Q忽地聽得金寶的嘔吐聲，把吃的東西，全還出來了，金寶呼號：“我不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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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和樓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尋常，風風雨雨地傳出去。一直以來，六扇兒門的馬司令對魏金寶是“另眼相看”的，不單包了票子捧場，還送來水鉆頭面，金寶的一身行頭，總比別人要體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總是低低頭便過去了——昨兒個晚上他逃不過去了！馬司令請了酒席，著金寶去陪著，席間倒是露了點口風，嚇得金寶忙推了：“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領了，馬司令不是已經有人了嗎？”( r0 K8 ^# j0 C8 g(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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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司令聽了，冷冷地站起來，拔出手槍，就把席間相陪的一個美少年給斃了。這美少年也是唱戲的，一出《游園驚夢》中演麗娘，水袖輕拂，拂去他三魂，馬司令收了進門。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寶見揚眉之間，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羅長袍，臉色刷地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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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司令曾這麼地疼著他呢，給他穿上等絲織品，長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時候，便是盛開著。如此的裝扮著，布料全在瑞蚨祥定織，有時下個令，蘇州的高檔綢緞馬上送貨過來挑選……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毀棄他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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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W9 l- A- i6 l馬司令一槍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給抬出去了，只道：“我這不是已經沒了嗎？今兒個晚上只有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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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被困在馬司令府中，他不放過他，即使他失場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過，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這樣的惡勢力底下，一個唱戲的，兩個唱戲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 p8 {) B* z  _9 j+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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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回來的時候，李盛天等人找不著，后見他身體受了創，心也受了創，尋死覓活，有人勸道：“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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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C& R$ v* Y* e& _$ n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勸時，自有一點兒瞧不起，這也難說，到底是淪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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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司令也做得漂亮，鬧嚷間，手下就給送來一個首飾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頭面呢。一遞擱上金寶廂位，誰知橫里就被人一手摔掉，砸個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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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一聽這樣的事兒，心想，金寶也是班里的，這樣地被欺負了，還要來個“買”的架勢？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來人揍上一頓，后台幾下打斗，鏡裂釵分，事態未算嚴重，李師父已不敢讓他造次，見他年少而不智，不識時勢，忙制住，怒喝：“懷玉，不要得罪官爺們！”那兩名手下是見慣場面的人，當下陰沉不露，並沒發作，只狠狠把懷玉看上幾眼，寒聲道：“看你有能耐管閑事？”7 F, u( P& G; \& j5 x" c/ {" c

% z9 r( d" N3 ^  q  I后台一眾，敢怒不敢言，曉得一搭話后患無窮。洪班主追上去安撫，好話說盡，希望小事化無。回來之后，也有點忐忑，向懷玉說：“你要在班上演就別鬧事，你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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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洪聲也是勢利的，眼看唐懷玉初上場，挑帘紅，他倒不會攆他，還要留下來掙錢呢，所以只著懷玉別鬧事，別管一切的閑事。唱戲就唱戲，份子錢少不了——但也不多給，他知道他新，還不懂算計，他有留他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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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金寶見懷玉為他出的頭，也許他誤會了：懷玉是向著自己。金寶的一份特殊感情，卻因這般而不可收拾，千言萬語，從何說起？金寶只把一切抑壓在心底，如此，便將過了一生——懷玉是永遠都不曉得了。金寶把一張臉背住燈光，想起過去也想到未來，莫測的，他沒希望了，他連懷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懷玉，你別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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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總是要忍。在他唐懷玉還沒有聲望之前，他就沒有尊嚴。地攤上的流氓、戲班里的班主、六扇門兒的官爺，層層地欺壓。還有外國人，外國人欺壓中國人，中國人又欺壓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處？不，他要壯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來，他要倒過來指使，站得更穩。——多麼地天真，然而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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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28）; L) x. l4 a6 x& e7 ?' h) C, b

0 Q6 }! p; j. F* j丹丹還是第一回見到這后台的情景，這比她跑江湖吃藝飯危險而復雜多了——有些事，原來不是“錢”可以解決的，要付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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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5 p! z) I" Y有人幫金寶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飾，匣子被懷玉砸個破爛，頭面倒是貴重的。人都賠上了，連一點實在的物質都不要？這是沒可能的，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好歹總要收拾殘局，如常地活命——不會不要的。誰這樣白犧牲？都是羽毛緞子蓋雞籠，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貧窮的境地，自尊如落地的那面鏡子，裂了就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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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眾人忙著打發時，丹丹瞥見一只又瘦又臟的手，自墻角箱底伸出來，顫抖著，把一個金戒指悄悄地輕撥到身邊，正欲偷去，師兄弟們發覺了，抓住他，揪出來，劈頭蓋臉就打，不留情面，一壁罵道：“昨天才餓得偷貼戲報的漿糊吃，不要臉，現在又來撿便宜？”% ?: U+ ]. J5 ~3 M

0 ?! V/ J5 |% F$ S; p原來是個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臉灰氣，沒有光彩，連嗓子都坏了，亮不起來，這就是當年跟魏金寶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個小花旦。金寶成了角兒，卻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兒，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罵他賤，但是坐科的兄弟們，打了他，見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氣，可憐哪，好好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一點骨氣都沒有了——但他還可以干什麼呢？倒又同情起來，金寶把那金戒指扔給他。  ?0 X# L, [' u0 a

5 W4 V6 ?  P5 O7 z* O* F0 F. Z6 U5 y一時間，志高、丹丹和懷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台背后，原來也是如此的齷齪，分不清是男盜女娼，抑或女盜男娼？反正是一趟渾水。三個人，心頭有點兒熱絲忽拉，說不出來的灼疼，沒有一個活得好好的，一不留神，就淹踐了，萬劫不復。% E. O' I$ F" Y9 U# Q; T) g! Y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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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真心地對懷玉道，千叮萬囑化成一句話：“懷玉哥，你不許抽煙卷，真的，學會了抽煙卷，就抽上白面了！”
9 U3 f7 ]- Q" R6 d& w5 k
) l) p0 Z1 k1 |* j懷玉聽進了這話，他沒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遠的前方，他要紅，他要贏，就得堅毅不屈，憑真功夫。觀眾是無情的，演了三千個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R: }4 ]0 l$ @# p# Q

' k0 P' e- ^9 h8 Z他點點頭，過去：“李師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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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Y# x8 O* c8 V7 }志高沒等他說，故意接碴兒：“不用說啦，我放心就是！”1 _! j- \, g2 Y% j& J

2 _$ p& X, w% H& J  V——措手不及，唐懷玉紅起來了。& S8 d$ G6 t" J( w) C

" |$ E% I7 b( v) `" N  F$ q# H風借火的威，火借風的勢，廣和樓出了一個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時觀眾給他吆好，謝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7 i; R* N4 n6 @3 M  N, W, f4 @, d

- K' ^9 Z2 W. N1 C1 P3 a4 }, q唐懷玉剛冒頭，演的戲碼除了《火燒裴元慶》外，就只有《殺四門》、《界牌關》、《洗浮山》這幾出。匆忙地紅，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幸好觀眾還是愛看他的絕活兒，就是耍錘。他很清醒，覺得不夠，練功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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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和丹丹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見不著他。0 \4 t3 W5 N4 H+ K9 }3 U9 C

9 [- P7 O. u. s; z1 s" u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場演罷，志高著懷玉到胭脂胡同去。一進門，只見志高在“寫字”。志高不大識字，只把兩個字，練了又練，半歪半斜的，懷玉趨前一看，寫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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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s; [7 o& y1 z" f原來是“民宅”兩個字。! |% O! s5 v- z) }% l7 Q-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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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見他來，便問：“這‘民宅’還見得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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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鬼道，什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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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喜孜孜地：“懷玉，告訴你，我姐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這可沒辦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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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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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騙你是兔崽子！她終究肯嫁給那瓜子兒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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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個主兒的事給懷玉道來了，那尖瘦的腦袋也開始晃動著，越說越自得，因為這是他的煽風點火，娘才肯跟了一個男人，從此不再賣了。; B7 E' W4 o, o9 j$ [

0 k! C" a* A/ [——嫁人也是賣，不過高貴一點。她還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願意，他慫恿娘去專門侍候他一個，脫離了苦海，不過要兩頓飯一個落腳處，還天天有炒鍋兒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連把娘嫁出去，也是不虧嘴的。0 u1 Z. e$ W' D& ]1 Y7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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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她就出門了，今兒個晚上跟她餞一頓。”* `; ^- e4 T4 x

) c* h' s; F; @- E. J. E懷玉問：“人呢？”/ m& r# a* u6 s5 c' [5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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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丹丹到前門外西河沿買螃蟹去了。那兒螃蟹好，都是勝芳和趙北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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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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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懷玉聽了，原來丹丹已經跟他們這樣地親了……丹丹還給他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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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V# N$ y  E- D. i' m志高又埋首練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寫得用心。懷玉建議：“‘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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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人都是‘民’，不過我們是‘良’，好！噯，‘良’怎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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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 n2 ?( i7 j) P$ O  L$ d懷玉便示範一個，志高摹了，雖不成體，到底很樂，就給粘貼在門楣上了。6 ]: g# [0 N( ^+ J

! [0 g: l9 m: V; O: B% j“懷玉，以后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姐會常來看我，你們也要常來坐坐。”  B  W+ i. G0 L2 T+ {$ R,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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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家了，”懷玉不帶任何表情地試探，“不是要好好兒地成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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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誰娶她來著？她是只凶貓！”志高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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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一怔。此時，丹丹也回來了，提著一串螃蟹，個兒不大，不過鮮。她問：“誰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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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B" I6 `' d: A: C“沒，我說螃蟹凶。”志高忙指著她手中那串。原來買的時候，講究“對拿”，一尖一圓，兩個一摞地用馬連草捆好，論對買，不論斤買。雖捆好，但因鮮，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亂擺動。  \+ a" u9 t" @7 e3 ?2 [2 U4 I( g1 A) P# ]

! D" s+ C. l. q0 j( v紅蓮著丹丹幫忙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馬連草，一個一個給扔進鍋里頭了。7 o+ `, X- Y;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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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時節，才最肥壯。家里吃一次，也沒什麼繁瑣的，不像那正陽樓，一整套的工具，什麼小木頭錘子、竹簽子、小鉤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隨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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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k, Q% Z% T! \' G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鮮蹦亂抓，張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踐我踏，卡卡地響，丹丹一時慌了，喚：“切糕哥！”# t6 |4 Q  ~% W2 J7 N

, ^3 {+ r. V' c6 N, b  {志高忙把幾塊紅磚取過來，一塊一塊，給壓在鍋蓋上，重。終於螃蟹給蒸好，它們的身體，由黯綠變成橘紅。死了，鉗子無窮無盡地狂張，直伸到海角天涯，一點也不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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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Z. x" j+ B8 x9 g% b  m8 I紅蓮說話有點沫兒，也不知該怎麼地招呼——說到底，原是兒子給自己餞送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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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2 m* Y; p* i* ~2 g% S還沒開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禮品包來了，呀，就是那回在東安市場買的，丹丹一見才寬了心。5 i* b/ @. [  C  @; \, O1 a0 ^

* ~9 O1 O! j9 q/ X4 O) t! o“姐，你拆來看看，拆呀——”0 `; N$ c. F) N&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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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都腥膻的。”$ u: E; I5 o7 |% m* C%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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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馬上給辟了。”' T7 `% r, ~1 s: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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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把那雙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紅蓮一頭臉。紅蓮又是打又是罵，笑：“浪費嘛，你這母里母氣的，把娘們的東西胡攪瞎弄，你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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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室中都漫著清香，老娘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1 X  T, W5 l# Z- z" E" O

5 X# a  Y8 E# W! O/ I+ [7 f( Y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門，連轎子也沒得坐，只收拾好一個包包，把生平要帶的都帶去，還有那只鐲子，鋪蓋倒是留下了。她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婦兒，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經沒爹了，只為她好好活著，連娘也給送出去。8 r+ N+ d% j#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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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樣的香，人工的香，蓋過螃蟹的香，一切都是無奈的，志高道：“來來來，趁熱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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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j" }) u5 `' f1 V' e. g" T3 ~6 {懷玉把螃蟹翻轉，先把那尖尖的臍奄給掀起，蟹殼脫出來了，見丹丹因為燙，還沒弄好，便順手把自己的推給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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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正把蟹身掰開兩份，要黃有黃，要膏有膏，真不錯，把一半分給紅蓮，逼她：“快吃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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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T1 c2 B; w8 E- Z9 }螃蟹倒是圓滿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兒地吃，對吧？他對你不好，我不饒他。”又道，“就是沒有酒，也沒有什麼菊花，媽的，在館子里頭吃，還要對牢菊花來吟詩呢。不過我們在家里頭，都是親人，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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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i4 k8 d% c說著說著，太累了，再也支撐不住了，一個人強顏唱了大半出戲，懷玉幫他一把：“那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到了季節，就開始賣蟹黃燒賣，改天——”1 X5 w* y/ x8 A9 M- D

0 O1 P# L. Y5 r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軟弱地：“娘！”哇哇地，哇哇地哭將起來，淚水涕泗橫直地交流，把那螃蟹，糊得又咸又腥，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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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i) @. w; N# j8 F! c# Y這門楣上粘了“良宅”招紙的小小房子，門嚴嚴關好。胭脂胡同仍像是個黑白不分明的女臉，濕了一點水，然后用棉條的胭脂片，在臉上揉擦，未幾，艷艷地上市了。而紅蓮，她明天晚上就可以不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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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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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q3 B; [8 ?  M2 e: R2 u6 e當志高帶著又紅又腫的眼睛蹲在檐下悶悶地看蛐蛐時，懷玉跟丹丹都陪著他，他又不是不明白這種道理。1 [. f! G: R* b; Y8 B: J: f( y4 Y% n

/ T' ^- ~' X: R$ e只是，小罐里頭的兩只微蟲，喚“蟹殼青”，正在劍拔弩張，蓄銳待發，竟挑不起志高的興頭來了。志高無言，懷玉就更無言了。丹丹把一根頭上綁了雞毛翎管和雜毛的細竹篾，往志高頭上撩撥，志高頭一偏。4 J6 r# }2 G4 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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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m) q) `/ p  `. C% E: v2 }9 Q

- J3 j: `" B1 U% {: _懷玉道：“你可不能一點斗志都沒有。來，給我。”他取過那“探子”，細毛一触蛐蛐的頭，它就激怒了，露出細小而銳利的牙，開始在沙場上效命，拼個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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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過，干坐在那兒嗟怨是沒用的，不上陣又怎麼知悉命運里神祕的作為？也許——懷玉見此戰場，馬上道：“志高，你看這蟹殼青，以為輸了，就好在后腿有勁道。對，它是先死后生！”5 r! t" B# {9 D(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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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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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丹丹道，“難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賴著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認輸，還會有希望嗎？”6 H7 g: t: `" ~7 i& u5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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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懷玉，他是高昇了；像你，要找個好婆家，也就不論什麼生死；倒是我——”一頓，“我沒有本事，運氣也不好，現在只剩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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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n$ K# Y: w3 }" V“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懷玉勸勉，“不要浪費，要是正正經經地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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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攤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在聽我說，是不是？”. @/ m& g) z3 @. F

) ]0 s/ P6 |/ h- F& v"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動触須的蛐蛐也嚇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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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3 b* R! p) j丹丹給逗笑了：“好，那麼現在唱一段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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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唱一段要收錢的。”志高道，“我教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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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j7 K  i( ]! O然后他就捏著鼻子唱了：“柳葉兒尖上尖唉，柳葉兒遮滿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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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K) s* F" s" [( q( A; e7 D“什麼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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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調，姑娘兒們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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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這里沒有‘姑娘兒’，永遠都沒有！”丹丹道。3 T9 d( B2 V- d8 p! p/ u5 v

: E+ P$ X) b0 }- X懷玉正色：“我們三個不管將來怎麼樣，大家都不要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把手伸出來，三人互握著，彼此促狹地故意用盡力氣，把對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齒。志高猶在苦哈哈：“我呀，多半是享你們的福，你們來當我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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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0 S8 T  Y% Q) n/ V; k' }“又來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開了，只覺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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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I2 g# C! E/ h; M% }; i丹丹忽省得：“改天我們找王老公去好吧？說他不準，要他再算，這回非要他泄漏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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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A$ J" S3 M/ R“我們真的好久沒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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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0 R% P' ?. ~, }( Q“別放過他啊！”丹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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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1 r8 m  i/ o& J) c) G# k鬧得很晚，懷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數錢，算算可換得多少個銀元。一見懷玉，便喜孜孜喚住：“懷玉，剛才班主來了，賞了些點心錢，不太多，只說意思意思——不過看他的意思，是要你跟他簽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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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8 g* {% V+ d' r  l懷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個戲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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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Z$ T1 G- Y: n( ~“你才剛提上號。”8 D; U1 K- p;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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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還要跑碼頭，紅遍大江南北才罷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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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大笑叱責：“怎麼？站都站不穩，還跑？你可得量量力，別白染這一水，你還小，夠火候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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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道：“光在北平，誰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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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學點能耐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頭，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順頭’，灰心。”6 ?( s8 m. X8 Z0 t2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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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戲園子唱出來了，技藝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會來找我，要紅到上海才算是大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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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8 T7 m  N& k; Y. F' z“你就是屬喜鵲的——好登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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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h" |  w6 K. ^2 B6 x懷玉不理，只顧起霸，走了個圓場，在爹跟前亮個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揚威英雄逞，裴元慶哪個不聞？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錘下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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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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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未完的，道：“誰肯讓班主胡簽三年？誰知道三年之內我是什麼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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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c) I2 C5 \; g9 l4 Y* W“懷玉——”唐老大還想講什麼，懷玉已止住他了：“爹，我要您吃樂飯，地攤子讓志高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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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 o4 ~/ Q# {# ?) V+ _

- i0 E% m& P+ E2 K% X) Z  I. ~: i6 k. Q“對，我跟丹丹都勸他要練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別吊兒郎當的，熬到這份上還不定砣。他姐找了主兒，他就單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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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對，兩個人算沒爹沒娘管教的，可什麼地方都活得過去，他倆是拉腕兒的朋友？”% K1 A0 F4 ]6 @; Q, o4 I0 ], c

+ j$ C, x' G7 T( T7 D2 e懷玉別過頭：“不知道。”. N2 ]1 T& z( o; D: J: Y- @$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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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輾轉翻身過另一邊，不跟她同炕的小師妹說下去了。* G6 K) W& h( V( @2 x9 M+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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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不知道？到底喜歡的是誰呀？”
9 `) Q/ K, t, [+ H% w, ~9 ?& n- j  W
. `/ r" G- X4 r“誰都不喜歡！一個擰，一個坏。”丹丹一被蓋過了頭。在被窩里，倒是羞紅了臉，一動也不敢動，仿佛身動了，她的心也動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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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5 X4 Z* H; A: d) y真的，是怎麼開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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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2 k9 _9 L+ q1 _2 U4 r往往，總是開始了才知道。忽然地，發覺自己長大了，更好看，身子繃得很緊，脹，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時驕里驕氣，一時又毫無自信。迷惘如踏入霧海，一腳輕，一腳重，下一步怎麼走，還是想不清。想的時候，是兩個都一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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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這一個，見不著那一個，都會千思萬念，心中有無限柔情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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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地新鮮而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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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v2 k3 y; Z小師妹猶在羞她：“哦，要是苗師父開拔了，到石家莊，你也不去了？”# o( E. _% F. @- n

& O( Q6 }9 s/ w: ]% u0 b7 Z“去，當然去，不去誰給我飯吃？”( F/ e; t9 ^* _, }$ H: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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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孩唧唧噥噥地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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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n9 @( V: L0 ~6 ]丹丹實在無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規律，何以驟然改變。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對神祕的未來？只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9 Z; [; D  `" C' d+ s- D' y

% Q- d' D0 U  Y( q窗紙上糊了一張“九九消寒圖”，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從冬至這天開始，每天在一瓣上點紅，等到全株素梅都點紅了，白梅成了紅杏，春天就再來了。還沒開始點呢，冬至日也快到了吧。從那天起，每過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個九時，天氣最冷。丹丹想：“到了三九，大概也有個譜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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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譜兒，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懷玉說過，原來戲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會挑一個吉日演“封箱”戲，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開台，演員全得“喜份”，平時拿“小份”的，這一天紅紙包得的錢，就比角兒們多一點。到時他會到大北照相館拍一張相片——哦，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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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Q- y+ U8 K# u% k! Q3 x不過，天天見的倒只是志高。: Y8 I$ G5 a  ]+ C# s

% G& p/ h' A8 r" l: n志高認認真真地在天橋唱了，不再插科打諢，旁門左道，既不拿假王麻子剪刀來騙人，也不在寶局的骰子上瞞天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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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扮著呂布時，總愛插戴一副簡陋的翎子表演。這“翎子功”的行當，說來也好笑，就是他從蛐蛐身上學來的，什麼喜悅得意時的“掏翎”，氣急驚恐時的“繞翎”，深思熟慮時的“攪翎”，憤怒已極時的“抖翎”，還有涮、擺\、耍、抹、咬……借一副翎子來表態，配合他的好嗓子：“那一日在虎牢大擺戰場，我也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大力猛虎一樣，張翼德使長矛勇似金剛，劉玄德使雙劍，渾如天神降。怎敵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樣。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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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r8 X) p' g6 X- s# F/ ]$ c  x! P' {天橋上常走著四霸天的打手、一貫道的頭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統里的狗腿子……有勢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叨煙卷，橫眉豎眼，白布衫，青褂子，長袖反白，黑褲大襠——褲襠大，便於擺開架勢，隨時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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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s- d2 y$ z! e* Y他們來到志高攤子面前，吆句好，志高會給上香煙錢，還道：“請二爺多包涵！”5 i9 D/ @" t1 ^, h" R

& G% U, O! ^( v( z3 o他也有個目標，他也學著忍耐，一下子他長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掙的是正道上的錢，他開始培育自己成為一個有責任的人。是什麼力量的鞭策，叫他不再滑末掉嘴兒？他不想自己改性成為白費。——他是差點也淪做流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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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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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人的當兒，再三思量，輾轉反側，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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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心中總有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溫柔而又橫蠻地糾纏著、播弄著，像一只鉤子，待要把那東西給鉤上來，明明白白了，末了卻又無力，它消沉下去，埋在萬丈深淵。每個人都害怕，只落得滿目迷離。5 M. d" K& D*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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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這天，等得懷玉休息一場，重臨雍和宮，再訪王老公。聽說，燒香參拜的人多給點布施，喇嘛們會讓你看看精美無比的七寶鎦金歡喜佛。而太年青的，卻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側，伺機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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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這“歡喜佛”是什麼？聽倒是聽得不少，繪影繪聲，說的人，說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d( s) q: U4 s3 y

3 r! k$ D( N: K0 I此刻潛至偏殿，曲徑通出重門深鎖，帶點“窺祕”的興頭，一睹乾坤。* V: [' `) b3 _& q2 I$ p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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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真是另有乾坤。/ o3 f9 _6 U; X7 i) J5 r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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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佛很高，面貌猙獰的是男佛，身軀魁梧偉岸，充滿霸氣。女佛呢，卻是玲瓏嬌弱，若不勝情。這兩個佛像，說是“兩個”，毋寧說是“一個”，因為是相擁交合的。如此的“歡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應付了。& i. Z) J. {6 f3 l4 M* j+ S

! P- d4 A7 e9 h$ ~$ ~3 l# e3 D7 H這就是陽陰雙修嗎？
" |% R: j3 }5 u, m. ]
. D, c0 K: W. X/ r4 J* [# h' I有點發呆，神魂顛倒地，心劇烈地跳，臉上起了紅暈，整個世界，視線之內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躍動的生命。剎時間，孽緣種了，不能自拔。/ `  @( c' {' Z$ w$ g( `, @7 L$ h, E! u

( k" R# M; u$ o雍和宮，世上為什麼會有雍和宮？
1 e, u  t# |4 N* v% \
: o4 R, a8 I! Z: `  s4 i- L丹丹頭一個跑開了，她背向二人，隱忍著不可自抑的心緒，問：“不知王老公還在嗎？”; M4 ~4 o4 c6 Z1 p(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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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老公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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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七年了，再見他，他竟也不十分顯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變成另外一種局面。他的臉，依舊白里透著粉紅，依舊永遠長不出半根胡渣子，白骨似的一雙手，依舊鉗掣著一只貓。  p; n+ p% z' U9 r- h- `5 W+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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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連貓群好像也不老呢。不過，也許這些貓，已是他們少時所見的下一代了，也許\是輪回再生。說來，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 e4 G* X+ x; Q&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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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喚他，聲清氣朗：“王老公！”6 U' f3 O6 E. Q+ c!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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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呀？”陰陽怪氣的回應，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氣味中旋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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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8 ?: u% @  v5 V2 d- b他搖頭，十分的陌路。7 C; x. }: G, q9 Z1 o$ [9 s& z7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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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志高，很久沒見了，您身體好吧？這是丹丹呀。”' p* L: D' |# A# [0 F

5 W1 n+ L7 b# a王老公一臉迷茫，前塵往事都似煙消雲散，他不記得了，什麼都忘掉，像一塊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頭兒，半點沾不上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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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家仔細地看清時，方才曉得不知從何時開始，老人已害了一種顏面痙攣的病，總是不自覺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陣緩一陣，臉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經抖過，正在小休似的，準備下一場的磨難——有時像個表情活潑的快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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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y8 s0 x- M% ?- L0 b丹丹試圖引起他的回憶：“老公，多年之前，我們三人來占了一卦呀，誰知我們的卦兜亂了，只道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一個是先死后生，我們來算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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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2 Y( t" U0 p$ s2 j( c" ?窺伺著，看他的思潮有沒有一絲激動。沒有，只見王老公煩厭地揮動著一只枯手，連手也禁不住在抖，道：“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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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8 _% h$ G1 h1 W8 r: i嘴角笑咪咪地，原來也不是笑，只是開始又顫起來。忽地，直直地瞪著丹丹：“你心里有人！”$ l/ z0 ]4 @' C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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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冷冷地轉臉去，看見志高，道：“你心里有人！”6 o) R+ L5 `2 z, p

1 e. a, D% s" p$ V5 z再睨向懷玉：“你心里也有人！”; [, n+ U  f3 g4 w' F+ p8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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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里不帶任何的喜怒哀樂，像敲擊兩塊石頭，一種冷硬而實在的回響。7 H) T2 m, C1 k% g0 i' \

- w0 S- u' l# ]# U) Y2 R貓，毛骨悚然地來了一聲“噢——”的悲嗚，划破了狼狽的靜默。里頭有一些古老而又詭祕的變異，不知誰給誰還債來。然而王老公就養育了它們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可他還沒成為過去——只是他忘記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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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時，這個一步步走近黃泉的、洞悉一切天機的算卦人，又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指著這三個青春少艾：“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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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3）; c  K$ p5 i$ T' Y/ ]

' i& t3 f$ c9 b6 J. v2 U2 ?“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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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來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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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4 Q3 k8 ]* d- z) z當他這樣一說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s/ P( X% v" q: C( b0 `7 T

  F$ Q5 q" |* B" `. y9 ~. D( a一直不肯再說話了。7 Q: _/ g' C6 [/ H1 G$ X: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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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坐著，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兒不知游蕩何方，連貓也累了，斗室益發地黯悶和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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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手足無措，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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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7 u1 n) @0 o" w4 o# q2 \% Z只一出來，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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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L9 z8 X, N$ g往南走不遠，正值隆福寺廟會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舉行廟會。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廟、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護國寺。熱鬧著，攤子挨著攤子，布篷挨著布篷……' u, n8 h. ^( j0 p. A5 p& z"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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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這繁榮的廟會中，有賣鍋碗瓢勺的，賣鞋面子花樣子的，賣故衣的……中間，也有個賣舊書的攤子，懷玉認出了，那是當年在絨線胡同大廟私塾里頭的老師，可丁老師認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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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 I$ x, p* {! c0 |% L! U當然丁老師更老了，學生們一個個地長大，樣兒變了，見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脫胎換骨，學生們不先喊他，他總是認不出誰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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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p) A! U- b/ Z4 d  C6 p丁老師在賣舊書，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貴的善本呢。看來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許教不上書，因為北平開設了好些學校，教會也辦學了，漸漸地再沒什麼人上他的學堂。為了一口飯，不得已，只好把他的藏書置於地上，請人採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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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K/ \. X; t  Q0 ?' d  i只是逛廟的人多，卻沒有誰真正有買線裝書的興頭，每每有窮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鬧哄哄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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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 v4 F% U: c2 x+ t% c懷玉想喊他，轉念他不一定認得他，認得也沒什麼話可說——只是喊：“老師！”& F) E0 V/ d& p) {3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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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師不搭理，堅決地不承認他曾經是“老師”，只一個勁兒低首在拍來往的人腳下翻起的輕塵，不讓善本蒙汙。他似是下定決心只擔當賣書人了。5 f$ Y! ?( k8 m" ]2 ~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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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沒法，便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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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x  q! D5 ]) D' T志高跟他道：“那是丁老師呀！他從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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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R+ b5 ]$ ]: c" E+ v, m% M懷玉答：“看錯了。”. E7 v4 c2 e# t8 P- X/ i

& P% d0 z* G% I志高不解：“沒看錯，他還戴頂圓帽呢，怎地離離希希的，瞧也不瞧我們一下？”稍頓，志高又發牢騷，“媽的，一個兩個都是老糊涂！怎麼會？才幾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認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還是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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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 `$ r2 h8 F( o丹丹罵他：“看，又犯勁！快過年嘍，還老呀死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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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別那麼無情！”志高嚷。8 [: j1 \6 k- x* Q'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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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會！”丹丹嚷，“笨人才認不得人，我一眼就看得穿！”1 M9 q& S1 D3 }9 W0 i6 r" X,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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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快過年嘍，已經有人在攤子上擺上一些“福”字“壽”字的剪金紙花，還有印上金鱗圖案的“吉慶有余”紅魚。" ?* U! _- I0 g" g, S

; ?1 I. R$ [4 n$ b' b可懷玉，對逛廟的興趣不比從前了，那些金魚、風車、空竹，當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許“風箏哈”他們的人所糊的三陽啟泰、蜻蜓、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長達數丈的蜈蚣，還吸引到他的視線，看上一陣，因為五彩繽紛、末了又一飛沖天的關系。艷羡之情，寫於臉上。誰知剛駐足，身畔有兩三個過路的，見了懷玉，一愣，交頭接耳，竟窺望起他來了。走前兩步，側過來一看，認得了，歡喜地細語，一個道：“是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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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問：“真的嗎？這是唐老板嗎？沒看錯？咦，好年青哦！”$ ^, W; D7 @- c; f7 ~

, U; W8 l4 R- E2 X1 w  l& B唐老板！唐懷玉也一愣，在這個游人如鯽的廟會，往來的過客中，有認得他的人呢，還沒敢過來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證：是他，是他。呀，飄飄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風箏了，心中的線，輕輕地抖，迎風遠引，長長的蜈蚣，一層一層，一截一截，合成一整個的陣勢，扇動清風，梭穿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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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v& I( L) X1 J" H/ y+ j' i但願不要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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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h4 t* H1 C丹丹聽得有人低喚懷玉，還尊稱他做“老板”呢，多麼新鮮的身份，高貴而又驕矜。! f& W3 \7 l2 r( u; t-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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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懷玉沒覺察他身邊的人有什麼反應，他的臉有點熱，隱忍了喜悅。驟來的虛榮，一下子把持不定。志高顯得落魄了。) ^7 Q# L# s5 D/ F8 y$ c

1 C' H& X& w, o) C% }) o懷玉竟急步地走過。有足夠的名聲讓人評頭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點，倒把丹丹跟志高拋遠了三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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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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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吹綻一樹樹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開了，年關也來了。+ v& v' _0 _/ C) ]* z

  ?, d0 b3 @* p. H( U4 R過去的日子中，有時年關難過，唐老大會和一些行內的貧苦賣藝人，因欠了糧食、煤柴或房租，一時還不了，為躲避索債，總在除夕之夜，聚到德勝居茶館“喝茶”，相對默默無言。夜深，便伏案入夢。直到爆竹響了，東方既白，方吁一口氣，互相揖別回家。歸途中遇上了債主，也道個“恭喜恭喜”，他們只得苦笑還禮，這樣子也過了幾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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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O4 S( Y& ~今年，因為懷玉的戲落了地，又得了份子錢，老臉上的笑意才濃了。- j2 O; {% @4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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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幕罩下古城，楊家大院中的苦瓠子們，也將就地準備過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樣的衣帽，在庭院中點煙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燈”、“鉆天猴”，爆竹激烈地鬧嚷，煙火像個血滴子迎頭罩下，眾爭相走避，夾雜著“梆梆梆”的剁餃子餡聲，催促舊年消亡。$ g2 {+ h( u5 ~3 I+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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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師父對各人道：“好，總算也是過年啦，你們都長大了，雖不是我的親孩子，不過也跟著到處跑，吃江湖飯多年。今年壓歲錢，胡子上的飯，牙縫里的肉，也沒多少，好歹應個節。你們權當是一家人守歲……”0 F1 h6 x+ V# b8 `1 W: [: ~

; Z5 W3 c5 o: C& q丹丹也守歲，每個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歲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鎮，不同的鄰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o# w1 A: g0 R2 k8 ~% P) Z

: b- G5 H& X+ @! t: f往往聽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勸毛孩子，不準貼上“大鬧天宮”的年畫，孫悟空身著金盔金甲，金箍棒與天兵天將殺將難解難分……勸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罵，只費勁解釋：“你沒看見？張大爺家去年貼了這麼一張畫，全家打了一年架？”孩子不明白什麼是“殺氣”，依舊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個把她罵得哭起來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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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有。奇怪呢，她也不哭，總是要強。真是枉擔了虛名，那是“淚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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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貼年畫，是“老鼠娶親”，許多抬轎的，吹喇叭的，穿紅著綠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M) n/ Y. i4 N3 ~;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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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九九消寒圖”上，又點上了一點紅。- m- t, N8 ~% ^3 d) d. [1 V

+ X( |, g" c8 U: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戲，是不開夜場的，這天除了打“三通”、“拔旗”之外，還要“跳靈宮”。台口正中擺一個銅火盆，象征聚寶盆，里面擺\上黃紙錢元寶和一掛鞭炮，跳靈宮后，便焚燒燃點，有聲有色地開了台。& {# v; R! e' w8 F2 H0 N

; i2 x$ |( v: @0 y過年演的都是吉祥戲，什麼《小過年》、《打金枝》、《金榜樂》。8 j  y* w/ m" J  h" s"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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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懷玉擔演《青石山》。+ }5 f6 a* s4 w7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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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穿戴得很整齊，還是新襖子呢，喜氣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懷玉一揖：“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昇，風吹草動，不平則鳴，儆惡懲奸，丁當四五，連生貴子！”5 z! M0 A9 t1 |4 s7 G7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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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著脖子瞪著鏡中的志高，道：“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還算裝得成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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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I( [6 u! P, J9 [“大年初一，什麼話不好說，嘿？損我？快來點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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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學人家忌諱呢。新鮮！”+ O1 G5 c! U%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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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見懷玉，咦？上了裝，還是關平，便伺機損他：“道是演什麼，還是關平？那個三拳打不出半個悶屁來的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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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不過時勢不同了，時勢造了英雄。這《青石山》，原是過年時戲園子必演的武戲，由第一武生擔演。話說青石山下有個成了精的九尾玄狐，變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纏了，幾乎病死。老仆人請王老道捉妖，反被打傷。王老道只得去請師父呂洞賓，呂寫法表請來伏魔神關羽，關羽命關平除妖去。關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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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戲中，關平是陪襯，但在封神戲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紅了。. t# O# m( a- D/ ^- D( i$ n  s

4 ]/ R1 Y* Z5 V志高一聽，又是妖戲，心花怒放地待要走，懷玉喊住：“看戲呀，怎地猴兒屁股，坐不住？”) t# [* M8 g8 D% U1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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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戲呀，我去把丹丹喚了來，她就在那兒等我呢。”一下子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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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O- W* M9 x$ I懷玉自上場門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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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5）( d0 y1 H, w7 l- G# U

8 `) V, m# q; V. P( A, s2 J/ D好不容易，唐懷玉氣象萬千地下了場，在雷轟的彩聲底下，他終於盼到了挑大梁的一天了。關平，華容道上的小關平，倒是火鳳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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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頭有面的人都來看，他們看過了戲，又到后台來看角兒。6 ~# v8 Q) G7 C! `- B/ Z2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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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角兒招呼、寒喧、道喜，什麼都來，擾攘了半天，也不走。9 Y, E2 P+ N* `7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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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周旋在上賓中間，笑臉一直堆放著，沒有歇過。李師父一喚他，他忙又過去讓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幫了——但，他們愛在什麼時候回去？誰敢流露一點不耐？等爺們看夠了，談夠了，他們才肯走呀。, D% V7 |4 A! D(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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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有點趑趄，不知上不上來好。志高覷一個空檔，來遞給他糖包兒。一看，是一層桃紅紙頭包的糖瓜和關東糖，上面還寫著“旗開得勝”。1 ^6 J1 H! Z) y" S, s

4 u. }" o+ J. R5 H9 W* r  F3 [! M懷玉朝丹丹：“我是灶王爺嗎？用來粘我的嘴？”' Q2 Q# a; \' q, I8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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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苗師父祭了灶后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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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冷得脆？”懷玉一逗，因在后台，人煙悶稠，遇了點熱，這黃米麥芽凍成的糖，又成了黏黏的疙瘩。丹丹一聽，借意搶回，懷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進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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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T) u8 A, a" f2 P, N有人又來給懷玉送上美言，懷玉只歉辭：“都是大家看得起！謝謝！”熱鬧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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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們先走了，讓他神，見人揚揚得不睬！”1 G+ E/ M* ~0 m6 n, f

% y3 d4 M+ h" d& k志高欺身上前，扯懷玉一旁，先叮囑丹丹：“好，你在下邊等我。”又冒猛對懷玉道，“懷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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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 {( q' O( g- [' m

9 B' k7 N- P$ z“我把話說在前面，不是冒泡兒——”志高道。: T/ M0 f, w; O. R5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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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不耐，追問：“說呀。”5 F/ B% o6 t4 S3 t0 V( b

% w3 U; _5 |! O- p8 G1 I“我要丹丹，你別插上一手可好？讓我呀！”+ X$ a# r' z/ u) E. z# M

" w1 T7 R/ i& \“——”懷玉跟志高面面相覷。( ?  J% Z6 x: {1 T# ^3 ^) p

8 \5 V* w( E/ E/ @“噯，正月里頭第一遭，別拉硬屎，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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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 p9 n# D9 A“誰插上一手？胡說八道。”: g- k) h3 M& j) y4 q

$ \5 m$ |8 ~2 Y; n9 `$ X6 u“你說不是就好。”志高一眨眼睛，“哥們說一不二。告訴你，王老公說我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8 y* i/ j. C( B, @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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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最信了。”懷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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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慌，怕事情這下子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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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2 D3 }7 |" O  G“別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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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握著懷玉的手，很牢很牢。懷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攤白，狼藉而又紛紜，不成樣。志高有點狠，也有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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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o! ~+ a- S  z& t! {! j, _# ?! g& G“平常我話多得像得癆，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沒分寸。你將來要什麼樣的妞兒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定了！”5 q) e0 g3 w7 ^  H& O

" O! T  v6 k; b, ?: S懷玉冷靜地一笑：“丹丹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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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志高遠遠地瞅她一下，“咱哥兒們的暗令子，怎麼可以讓娘們知道？你我都別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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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一臉誠懇，也許是一臉卑鄙，懷玉怔怔地，不好了，他先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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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他沒來得及應對，志高又道，“懷玉，我們走啦——你沒工夫說‘不’了。”) g: i4 {8 U  @8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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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身而退：“我實在是怕你說不。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還！”0 ]( R4 x- k"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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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溜煙地，趕喘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兒只剩懷玉一人在那兒似地，一腳落空，滿盤落索。& E$ D' B5 A; K5 w$ y2 [5 P, I;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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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人人都在，聲音四方八面包圍著他，中間還掛念著他名兒，李盛天與班主在說話，班主吹騰：“……有三個碼頭最難唱：天津、漢口，還有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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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4 }  ~& K7 V4 w' v“科班的兄弟沒問題，只是懷玉嘛——”李盛天說。* n" A: j9 j% w$ ^

0 J3 f, e$ T9 j7 @9 L懷玉不問情由地振作：“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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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落於前門大街的“北大照相館”今天開業十周年慶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顧客們最愛拍戲裝的相片了，所以專門收買舊戲裝，小生、老生、花臉、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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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結婚的鳳冠霞帔和長袍馬褂，可以租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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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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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q% }- R( C) R* r8 d( R% j1 F( i六個化妝房間中，有一個，正是整裝待發的唐懷玉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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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收了喜份，急不可待地要來拍照。聽班里的人說，北大的相片，清晰美觀呢，所以對鏡照了又照，揚眉瞪眼，先準備一下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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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P' |, Z. |( n: r! \0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塊的幔幕，還有畫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畫，有點兒緊張，人也僵硬了。擺一個架勢，良久，等待照相機后的人指揮：“站過一點，對，您眼睛請往這邊瞧，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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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客人在鏡頭旁偷看他，多麼地近，又多麼地遠。咔嚓一下，他的魂兒就被攝進箱子里去了。末了沖印成一張張的相片，黑白的，給小心涂上了顏色，畫皮一樣。7 K  R, {5 z9 G!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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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魂兒遍散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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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是唐懷玉。”! d- a) q  }3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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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和樓唱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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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竊私語，到處都是認得他的人……. x" ?- f' a* e7 H

! a' Q0 l. n+ l不一會，他的影兒給定了，他的命運給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無糾葛了，他永遠都是風採爍爍的當今一武生。( x* s' Z# e" [( `/ ]2 z' Z! E1 u.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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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認出懷玉來，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給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過您的可特別一點，是棕色的，保證可以存放幾百年，也不變質，也不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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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4 _+ I# `" j$ S1 C/ ?懷玉道：“誰知道幾百年？這幾天就要，相片給修好一點。”8 e. j7 g7 F6 f,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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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板用來懸在戲園子的，一定好樣。”老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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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戲園子，用來跑碼頭的，要到上海去！”! d  J. i: [0 X2 \8 S

0 ^2 i$ I+ i; `“恭喜恭喜。來，請抓張彩票。”原來因慶祝紀念，凡來光顧的，都抓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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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您抓的是第一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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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什麼繡荷包、小耳環。" k5 N/ f) `3 ?9 G6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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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懷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給老板以后，他忙收起來，把另外一張第一號的亮著，再強調地喊：“唐老板，您的運氣真好，抓到的是一只金戒指！您這回跑碼頭一定火上澆油紅上加紅！”很多人圍攏上來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W# g0 s+ X* O

9 {* m& {; S5 R0 M+ l- x9 L6 k老板又張羅給懷玉拍照留念。一個當紅武生，在北大的戲裝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著個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給利用來廣作宣傳了，說不定就放大了，張懸在店前，每個路過的人都看到，這真是花花轎子，人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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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j* O8 L  f6 F懷玉也樂於這樣干了。他想，有利用價值是好的，少點本事，也就不過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這個位置上，當下又洋洋自得，問：“夠了吧？拍得夠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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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X6 _3 \1 C1 \: ~# z- A面對群眾的不適，與日俱減，他又漸漸地十分受用，但還是裝做有點煩：“哎，都攏上來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妝房卸妝。. Z, A$ p5 o0 {5 i% `; {

$ c4 U! s, V8 Z4 r4 w- w1 G又回身轉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j# B7 f. d6 _- M. W6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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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扯了志高來幫他說項，開口便是大道理：“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師。爹，讀書識字也不過如此。現今時勢不同，也沒官兒可當，沒什麼前景，還養活不了自己呢——”1 e3 \; Z+ a# W4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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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不高興，我是不放心。”唐老大聽他要隨班子跑碼頭去，父子拉鋸半天沒拿砣，“你還不扎根呢。”說來說去是不舍。3 r2 K4 b( V4 V1 D  C) w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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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如今不流行這個了，機會是不等人的，我跟著李師父，還怕丟人現眼不成？——您讓我去，我當然去；您不讓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給立個萬兒，在上海紅不了，我不回來見您。”, q" S0 u: @* A! `( o6 t

7 s- H. N* @4 K5 U$ o7 s“紅不了也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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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這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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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Z+ s* t; f" Z. V/ n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不住他了，懷玉一天一天地遠離他了。他怎會想到呢，他調教他這麼大，末了他還是憑自己本事沖天去了。4 V" l$ E# g9 u  Z# ?

0 i+ K& a5 u$ r2 `懷玉眼中只有一樁事兒：當他遠走高飛，乘勢也把一切都解決了。志高也許對，自己什麼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難道自己還要與他爭麼？志高在他沉默之際，馬上拍胸許\諾：“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懷玉是什麼樣，您怎會看不出？而且，說到底還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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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你照顧我爹，照顧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來，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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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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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o2 u7 j: g' }門外響起丹丹的喊聲：“呀，叫我來了，又在我背后裝神弄鬼！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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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把丹丹帶到院子去，他面對著這個凝著一臉笑意的姑娘，千言萬語，只好草草地說了真相，不加摻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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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自門縫往外瞧，聽不到二人說的是什麼，不，只懷玉一人說了。隔著遠遠的懷玉的背影，他見到丹丹的七分臉，本來的笑意，突然地變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時間無措得不知往上拉，還是往下撇，臉上肌肉都緊張了，有點哆嗦，七情都混沌如天地初開，分辨不清，她僵住了，頭微微地仰看著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聲響，像採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兒，自己到底一無所有——她比蜂兒還要落空，她連採蜜的過程也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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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k6 [9 t& k9 g/ C4 [志高心頭突突亂跳，十分地驚惶，行動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勸慰，抑或在原地候復？才這麼簡單的一樁，不過是“話別”吧，他話的是什麼別？他有沒有出賣他？他……7 I9 Z+ y+ L- V, u% n, ]

' c0 U8 _: Q' C2 V后來，丹丹只肯讓淚光一閃，馬上交由一雙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沒有悲傷，強道：“懷玉哥，祝你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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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扭身，急不可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沒有悲傷，她不哭給他看。3 h/ c; c$ ?3 ]& c4 g

2 P- \+ J: l/ f8 q2 p  ^# Q志高上前，滿腔的疑問，不放心：“說了？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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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5 _" z8 W5 B8 ?# e1 `3 e; i“沒什麼。”* B  k7 U1 F"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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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e7 m' r! A- z) M: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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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搭著志高的肩膀，道：“你閉上眼睛。”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頭。) t/ Z& p1 g: A) Z- |

, O3 _9 ^6 \: m8 h3 Y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頭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窩囊，他欠懷玉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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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記起了，小時候，在他餓的當兒，懷玉總到了要緊關頭，塞給他一把酥皮鐵蠶豆來解饞。懷玉太好了，像自己那麼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愛為自己打算，他這一生中，有給兄弟賣過力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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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2 Z5 L' |, u, ?' K2 V' I* F就在前幾天，他還念著：懷玉到上海另闖天下，他蹲在天橋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懷，他還有個丹丹……在他慫恿他之際，難道不是因著私心？; n% x$ }3 G, k' B: Q2 O4 @( p

: I( k4 y. P4 _6 R8 t志高自恨著，他從來都沒這樣地忠誠和感動，幾句話也說得支離破碎：“懷玉——日后不管什麼事，你只要，一句話，我一定，就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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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0 n$ [5 ^  n8 O1 i% j1 r“你真是，我這是一去不回嗎？我臨危托孤嗎？才不過三年，真的，一晃過去了，待我安頓好，一定照應你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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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心念一靖，又補上了：“希望你倆都好！”1 m4 t3 _8 c3 D! l/ @7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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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來不是買的，是懷玉以他今日的名聲換的，更覺是無價寶物。人人都買得到金戒指，可不是人人都能贏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這情分。
4 m* L# u) S  H' k0 h8 r1 ]! E- M% I+ w+ y/ ]
哥們都默然了，一瞬間便似有了生死之約。在這樣的初春，萬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帶著滾燙伸延，覺不著盡頭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誰知道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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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R/ r! h) a+ J) b7 I1 h$ R丹丹更是沒有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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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人發覺，在這個大雜院外，雖然沒一絲風息，但寒意引領著幽靈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墻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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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F1 x0 o; D7 ]' J8 d有生命的在呼吸，沒生命的也在呼吸，這種均勻的苦悶的節奏，就是神祕的歲月。天地都籠罩她，然而卻沒有保護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兒中間，看她自生自謝。她承受得了，只忖量著懷玉的門兒關嚴了，她站在門外，都不知道為了什麼？就在風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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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取出一個荷包和針線，做法似地，虔敬而又陰森，喃喃叨念：“唐懷玉！唐懷玉！唐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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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D  X% F' z/ }' Y/ F, S# U記得那天，她楊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馬上放下針黹，這樣道：“一個人睡著了，魂兒就離開身子，你要動針線，一不小心，把他魂兒給縫進去，他就出不來了……”
9 v1 L. @7 x5 E3 R8 t4 R  \% M4 i3 o6 ~( |! Y' Y  X
丹丹就著半黝月色，喚了懷玉魂兒三聲。好了，也許他在了，便專注地一針一針，把荷包密密縫好，針步又緊又細，生怕他漏網。+ X. j% c$ n$ H" q7 b
' `/ ]  N+ W( s- |  f% z. ^$ u9 G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氣，去擁抱那幻象蜃樓。雖然周遭黑暗漫過來，她在天地間陡地渺小，但她卻攫住一個魂呢，等他人遠走了，魂卻不高飛，揣在自己懷中，怦然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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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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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e4 j. L% _0 K真的，這荷包好像也重了點——也許，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過，她總算盡了最大的努力。說不出來的，先干了再算。
8 J) S+ J5 T: M/ {
. U' L) p2 E$ J5 W只是，干了又能怎樣？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亂，只覺是凶，淚便滾滾奔流，隱忍不作聲，竟還是吵醒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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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 o: x) _眼看被揭發了，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懷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時，門外來了這丹丹呢，好不驚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懷玉：“懷玉哥，你不要走！”5 f6 j6 `* s7 i9 ^$ O5 G/ A6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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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亂抖，迸盡全力，化成慟哭：“你不要走！”- E* g+ ~7 t; Q) B9 P& E7 P

( Q* h$ b, _) u4 G十多年來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慘慘，爹娘不在的時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傷心，但如今，絕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給哭出來，跌滿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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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n- f' J% X% P( Y- V/ b& N大雜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掌了燈一瞧，認得了，各有議論：“就是那個吊辮子的妞兒，好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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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8 W5 Y  @' X“早晚愛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5 Y5 \% U% A5 y9 K5 [: z* y" x7 K
# S9 f/ K- D/ L“沒爹娘管教，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干嗎哭得稀里嘩啦……”  |5 V: K. l3 U3 ?9 A( V7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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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一概不理，任性妄為。父子二人嚇得僵不嗤的，急急將她扯進屋里去，一院子的講究非議，由它見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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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安慰道：“別哭，別哭！”一雙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剛才她也未曾如此地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脅著他，舉步維艱。
7 v) ?6 N. N% p& i6 a* A% d) A/ z- |  I5 c
他估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能那麼沒分寸，何況又與志高有約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約：“丹丹，你聽我說，我已經簽了關書，賣了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塊，他答應過我，好好照應你。”9 e; F7 S6 X5 l! Q8 \- {* U( M
* f  n1 B8 Q, Y! A
“我不要，我……”7 D5 p" d6 J: d
7 i4 Z* o: W8 Z3 B: y& t
懷玉硬著心腸：“你真是小孩脾性，凈掉歪歪的——”9 s) A4 ~9 m# }$ z9 e

; v% q) \7 F! S+ u; v' Z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視著懷玉：“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7 N9 p, J7 `  j" c/ N% X- s& y

. ~: F% `/ U6 j. l才說罷，自己反被嚇倒，一頭栽進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記了哭。9 Q4 b6 R7 E( T/ m; ]- p
2 j& x- Z, `  |& }" T/ h
私奔？+ ]; w- S2 ]$ K9 G5 ]% q- \7 b

% f$ a/ x7 H" Y% s* q+ K這不是私奔嗎？+ u3 i, s2 H3 L+ F3 s: c. P1 u

; |, S0 T0 u' n* e懷玉也被嚇倒了。不，且速戰速決，只好淺淺一笑，臨危不亂：“真會鬧。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麼？你搬得動大砌末？”" C* _! e% R8 z% G8 o' H7 I

! ^6 E  M1 Y5 M; U, O) H大局已定，不可節外生枝，生怕一時心軟，狂瀾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張相片，交到丹丹手中：“看，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 k. n9 _- J0 c# T1 L' u* H
6 M* o3 `4 y5 t" v' L丹丹見這一開口便是錯，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兒，大勢己去了。
7 O! O. a& S& E% W: D8 P; b( j7 t
4 Q% X/ G  I' p& _' E3 w唐老大著懷玉送她回家，后來一想，悠悠眾口，不妥當，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門。父子陪著她走夜路，丹丹更覺絕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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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9 l; }" m. g# [1 P頓覺此次是白來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個深坑給葬掉才好，然而滿心滿肺的翻騰，不讓人知——他們都不要我。$ J' s0 E9 c( F1 R* s. l7 t  p  o/ s6 u,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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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 Z! D( e, v; Y7 V) y&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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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走，節也是要過的。苗家師父師娘，領了手底下一眾沒爹沒娘沒親沒故沒家沒室的師兄弟姐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燈去了。
8 e& L: o5 A4 q9 W, }9 M
) M& Q1 w) @4 z- V長久以來都鬧燈，自漢唐以來便鬧燈了，可到了今日，燈竟黯然了。! ~- w4 H0 m4 ?0 h% r7 e* d
! G. X" V8 S8 b, D- g) _( G  }
不是燈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層灰，哪管九曲黃河，一百零八盞燈，閃閃灼灼如汪洋大海，紛紛紜紜，繚亂迷醉，不似人間，丹丹心中沒有燈。
) j# D9 u. h- V6 w1 W9 H% r3 O* ~* [0 }2 d/ Z- _- Z" |3 h
天橋北面，是前門、大柵欄、琉璃廠……於此新春最后的一個大軸節令，拼了命地熱鬧著。過了元宵，喜節又是尾聲，一春曲終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5 r8 o/ U( b! f  A( W1 v. \$ u
! F, ^! z0 `' }3 y( q
比丹丹大的師兄姐，一個勁地研究，這荷花燈、繡球燈是怎麼弄的，牛角燈、玻璃燈、竹架紗燈哪一盞更亮，比丹丹小的師弟妹，又流連花炮棚子，看“金盤落日”、“飛天十響”、“竹節花”、“炮打襄陽城”、“水澆蓮”、“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燦燦。' y2 Q' C& E0 d9 h* l; t
( [' ]1 ^1 q3 u- f1 O$ C% x6 z
小師妹高喊：“丹丹，來，這有‘線穿牡丹’，你怎地被線給‘穿’了呢？噯，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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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笑：“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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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q8 S: l) b! {) Y' J' Y) U6 o小師妹倒真的買了一盒“線穿牡丹”花炮來燃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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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貳]（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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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A; F2 P2 @0 c/ `苗師父跑江湖，能征慣戰，不免也為大柵欄的華麗所感動了：“這大柵欄，果真庚子大火燒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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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妹問：“你念這‘柵’字，念得真怪，在舌頭上打個滾就過去了？”4 {! ~2 r$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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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笑笑嚷嚷，穿梭過了樓下檐上那一塊塊金字大匾，什麼“雲蒸霞蔚”、“綺繡錦章”。除了瑞蚨祥這最大字號外，還有茶葉鋪、珠寶、香粉、糧食、鞋帽的店號，都懸了細絹宮燈，工筆細畫西廂紅樓，人間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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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9 J. H$ W$ s# g. B丹丹徒擁太多的情，卻不是愛。
: P) A% x8 S. g" G8 g. @3 k& q$ K2 i* W" Q2 z* j
她其實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個的愛。既是得不到，領了其他的情，也罷，否則便一無所有。
( F9 Y$ a' e$ I2 {
% C9 Q7 C7 y2 B" H' b一伙人又圍坐一起吃元宵了。這攤子是現場打元宵的，用篩子現搖現賣，一邊又支起大鐵鍋煮著。白滾滾的元宵，在沸水中蒸騰翻舞，痛苦掙扎，直至一浮成屍，枉散發出一種甜香。苗師父見他們埋首吃上了，便問：“你們可知道，從前吶，元宵不叫元宵，叫湯圓。”
2 B5 @% F& c7 `( @0 |7 W$ I  e) Z: f0 m' |/ y
有個摔跤好手大師兄吃過一碗，又著那攤主添上了：“個大餡好，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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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a+ j" [8 y- L苗師父叱他：“問你！”
1 }; P( ]& Q/ t; ]4 z, Z/ @; L; d# ]' v1 R& F* W6 l# s4 W
他塞了滿嘴：“誰知道？那時候還沒做人來呢。”, Q9 I/ t7 c5 g8 t$ O! Z

: E/ @; T4 y* ]$ r一想，也是。
9 N3 V/ a+ k/ }* S* E& |; v( Y' `  C7 M3 z3 W
“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頭要當皇帝的時候，他最害怕聽人家叫賣元宵，總覺得人家說他袁世凱要在人間消亡了——”
4 V  J, i! j7 M+ n% N8 B& v
1 [4 W5 J0 @) ?, D. a# C1 w4 v有的在聽，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頭一塊肉，漸漸地冷了，也軟塌了。% |' I! y" b0 |3 m
3 ], X. {. Y- Z/ \* L1 i3 k4 S
苗師父怎會看不出呢？只語重心長：“丹丹，白鴿子朝亮處飛，這是應該的，不過虛名也就像閃電。是什麼人，吃什麼飯。你們雖沒一個是我的姓，不過我倒是愛看你們究真兒，安安分分。”; L& h4 O% P7 A" ?
' F1 e- N  O# `% W% J5 L& z; z8 f0 P
見丹丹不語，又道：“你若找個待你有點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場，那種世面——”( D1 p+ ?* y4 U& N, A

) j# u' i! H9 w3 q“我也見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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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紅過。”
& B% A* `$ s2 g! B
& e1 ]% i. ^4 S: O. H2 ]一語堵住丹丹。$ B, D$ ^% A, ?

  m; k7 n7 `  _: x/ p是沒紅過，穿州過省地賣藝，從來沒有紅過。誰記得她是誰？她是他什麼人？他沒表示，沒承諾，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盡不實的身外物。
0 G& V9 D; _8 m3 H
9 G, a0 E$ ^2 Q% u雖則分別那日，懷玉對她和志高許下三年之約。可懷玉想，三年是個理想的日子，該紅的紅了，該定的定了，該娶的娶了……$ N! j; i7 Z, a8 g' A: }

6 |) O  A* w# T2 E) K; O火車自北京出發到上海去，最快也得兩天。懷玉從來沒有出過門，這一回去了，關山迢遞，打聽一下，原來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鐵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關，再接上另外的火車頭到上海去。輾輾轉轉地，一如愁腸。$ A! G& r' F* o" T: n, [! |; D

+ ~( }1 l7 \1 t; b- O2 @車廂又窄又悶，只有兩個小窗戶，乘客都橫七豎八地席地而坐。火車一開動，勁風自車門縫、窗戶縫隙灌進來，刮得滿車的塵土紙屑亂飛，回回旋旋上。
0 t2 s9 G: c7 w2 v* T, q6 g6 ?% n- Z4 |% H. h0 X% J/ ~9 }" g9 D9 m
“冷？”李盛天問，便把一件光板舊單皮袍鋪在地上，大家躺好。6 \) @! C  H9 W- ^3 j
" V, h8 _8 i' c$ g
“你這樣不濟，還沒到就念著家鄉的，怎麼跑碼頭呢？”大伙笑了，懷玉也笑著，用力搖搖頭，好甩開一切。呀，箭在弦上！3 G5 B2 b/ n9 a% E4 k

- o! x; u- I! F3 [2 P有個乘務員給點火燒茶湯壺來了，一時間，晃蕩的車廂又煙薰火燎，措手不及，嗆得一車人眼淚橫流，連連咳嗽。隨著左右擺\動著的煤油燈，咳嗽得累了，便困得東歪西倒，不覺又入夜了。& |  B" n/ M" D" R3 s7 @$ H
# W. \# I# ^* ^' z! Z& Z
懷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來，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1 ^# J" H0 A* E* O( b- Q

2 \: b" K8 ~) ?- V( z$ @1 a0 f都是志高，送車時又瞅冷子還他。懷玉奇怪：“出門在外，帶這個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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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 G. B! _. B+ ]2 M“哎，這是給你‘防身’用的！”
4 S" Z0 ^# y! l0 t  a5 ]) ?
7 I, |# K  K! ?; E7 G6 q$ _* u& w' U1 P“防身？”
6 u6 i% H" O& n
* I  {7 y3 F  f: N2 h“對呀，要是你跑碼頭，水土不服，上座差勁，眼看勢色不對，把它一賣，就是路費。”志高說。
5 F  F' ~/ T9 ^. N4 ]2 _% V$ H  a( s. ~- P; S
“這小小的一個戒指，值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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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v( `" m& S) M7 M“買張車票總可以的吧，這防身寶，快收好了——當然我會保佑你用不著它。”+ h% ?0 ?5 f' V, ^
* E& g- U+ p' n& u) n
懷玉氣得捶了志高幾大下：“凈跟我耍，幸好我不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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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發表於 2007-1-16 01:46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貳]（40）+ _4 Y2 y$ S4 M* u; i(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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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懷玉小心地又放進口袋中。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臨行前硬塞的五個銀元。唐老大積蓄好久，方換得十個銀元，本來一並著懷玉帶了，但懷玉執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還愁掙不到錢？只肯要三個，爹逼他要七個，這樣地推，終於要了一半——他一掙到錢，一定十倍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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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民國廿二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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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沖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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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發表於 2007-1-16 01:47 PM | 只看該作者
生死橋[參]（1）* j* s0 T* a9 o; j8 e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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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Y! x8 n0 A: d  N! U民國廿二年·春·上海想盡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著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麼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麼話說。火車先響號，后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著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里的人。% `* R, Q" U7 e3 C1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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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一驚，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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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 Q9 m5 b) o! n. @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3 [7 {: Z( l* X4 m#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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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里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吞沒了。她追趕著，追趕著，直至火車義無反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嗎？是追趕一個失蹤的人嗎？只那荷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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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著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里，是為她而起的？志高陪著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 ]$ g1 H* y' i3 K# L) ]/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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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只覺女蘿無托，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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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出來，班主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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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系，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做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天、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板，要不礙在您師父面上，肯定給您掛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Q: v' N: P: }8 z, ?8 r- i

5 C4 [/ L: n! f2 o# f' ?! _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地，說兩天到，其實要兩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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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1 T3 ^7 T2 r+ _0 u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X) }' T& s+ |, _2 [" J8 Q

, v4 N. B6 C% h& s6 m6 e( S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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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發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干凈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嗶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為表鏈就故意地掛在胸前。! P1 i; r; p* b# K6 B

& z! R* N6 B9 O0 B! K, P4 w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i  _3 H" w*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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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辛苦了。”
0 k5 O% y% n' G8 J
4 W! L% j- @* }, ~& t“哪里，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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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y- D/ b; }0 x. D0 a“好，先安頓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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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一一地介紹，然后上路。雖那麼地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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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據說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著。看他跟洪聲的客氣，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地應酬，他多半不過是同鄉的子侄，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系。1 c9 B3 K+ E3 b- o: y,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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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著，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1 d8 r( ~; i: e  Q+ F% C)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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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了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套，心里有數，當下一一分配妥當。! O3 l* o) J9 Q5 k8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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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后廂，客堂后為扶梯，后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楣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 a! s$ q: j) S: l8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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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聽上去是個人物。4 N2 v7 s! U1 n3 Y, i&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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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走后，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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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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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不過是在報上寫點報道性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為“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H) c; ?& T! g; s  k

8 o+ M. w+ E; R, A& m3 }0 n# n聽說過麼？有個什麼長官銜的聞人，妻妾發生艷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價還價之后，總是拿到一萬幾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說是原料不準確……
1 Q) U. o: R' v2 R  ?
" B* K6 T7 g7 z5 f) E2 M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檻精、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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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F9 Z/ G- j7 r洪聲一早便與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於此報館匯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后向報館批售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立報》是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 B- x  I: U: p2 ?: x! j+ X; ~

) Z+ U; _& E0 s8 A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 f, X! B* o) z2 f%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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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著，看來史是搭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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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  F5 _6 |5 r4 S! e# c: ], e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二八”與日軍開戰后，天天都這樣報道著：“瀏河激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K, p' l2 f" y. l- Q* z3 R-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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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后頁，有熱心人的啟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腔熱血從此冷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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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G2 G( f6 D) U* C嚴正的呼吁，旁邊卻賣著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f6 G6 x; S- M" u

- z1 Z4 M% m- d1 S——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4 }1 u+ d9 X2 o1 B! e7 @6 K

" p0 R0 s/ t3 T7 |5 n* k9 ?#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 B: U8 u* s- O4 t, [3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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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牽牽嘴角：“你們會打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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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只道：“不會呀。”; F& t. s0 v4 u. W8 f5 z7 d6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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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z1 }- S& {#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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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又似笑非笑：“前方若是‘吃緊’，后方也沒辦法‘緊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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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懷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種手續真要周到，稍為疏漏，在十里洋場，吃不了兜著走，便噤聲隨他見過一眾編輯先生。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台了，我還得寫幾篇特稿呢。”" {) k9 n4 _4 v" M& g.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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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個靠山是真。”編輯先生道。" D3 r/ w9 u# v) j# t  F& T- c/ z

' `, \2 |: H: K; P! i, g聽了他們的話，師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兒，難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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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他們來到“樂世界”，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了。別說聽了兩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麼個模樣還不清楚，但這門面已經夠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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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以為天橋是個百戲紛陳百食俱備的游樂場實地？不——來至這法租界內洋涇浜旁西新橋側的一個游樂場，一進門，已是一排十幾個用大紅亮緞覆蓋著的木架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中間橫亙了彩球彩帶，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發生……/ e% B% [- U4 C0 `0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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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工夫細問，眼前豁然開朗。房屋盡是三四層高，當中露天處有空中飛船環游，四周全是彩色廣告，大大小小的劇場，看不盡的京劇、滬劇、淮劇、越劇、甬劇、錫劇、揚劇、曲藝、評彈、滑稽、木偶戲、魔術表演，還有電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機、畫廊、茶室、飲食部、小賣部……九腔十八調，百花在一個文明的雄偉的游樂場中齊放，這樣的窮奢極麗，亙古繁華，原來也不過是花花世界中一個小小“樂世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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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J$ z6 P- j樂世界里頭，哥爾福球場往左拐，有一個“游客止步”的地方，喚“風滿樓”，原來便是金先生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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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3）+ P: Y$ a. ^* H3 c. f1 F( ^

3 k( Q% @% Q' t, u5 V) W/ D9 G3 E史仲明引領他們進內，又是未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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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9 i" N; T, w, {, t( V懷玉游目這個辦公室，四周懸掛了名人書畫，還陳列了彝鼎玉雕。最當眼的，是堂前供奉了關羽像，燃燭焚香，這關聖帝君，旁邊還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書：“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下聯書：“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幫的如此崇拜關帝，看來是看重他的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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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V1 u% |5 G正看著，魏金寶扯扯懷玉衣角，方回頭，史仲明一早已立起來。+ [/ Y0 I) t( t9 t. H$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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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還沒進來，空氣已無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頭獸，遠遠地泄漏出一點風聲。沒來得及思量，他已經到了身邊。+ R, f/ w8 J- g" @- ]& _)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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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段有點胖，不過仍是瀟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7 k2 i7 J% h7 `* z" j+ y& m+ Q, l&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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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來，史仲明馬上上前接過了皮包，他這般相貌堂堂的人，此時卻也不坐了，只隨侍在側，向各人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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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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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5 s+ W& g1 u7 n#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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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嘯風坐定了，向他們點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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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X; U* F, U4 @' }+ E% Q, C/ i臉盤是長方的，有個非凡的鉤鷹鼻，一雙獸眼，烏灼灼，只消向懷玉一望，便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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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對面的人，總有種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嗎？我是什麼分數，難道已寫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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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9 G2 P. {( g7 G: {金嘯風只對李盛天熱切點，聽起來也不是客套廢話，只道：“歡迎你們來，鬧猛一下，我就是愛聽戲。你們走過了台，我定當來欣賞。角兒來樂世界獻藝玩玩，便是天然的廣告。仲明有跟你們談過麼？”; A! t2 C+ U4 D: w2 k. L( H

* j5 F6 R9 D3 l. U1 A6 x! J那史仲明當下便補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們夜場當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戲來樂世界，算是我們把戲台借給你們，讓你們把技藝介紹給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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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不過日場的事兒，當初也沒交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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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y3 {, P0 ?$ ?5 T1 U+ E史仲明不理他：“我們樂世界還可以義務代你們接洽堂會，也不要你們扣頭，跑碼頭也不外是掙碗好飯吃，堂會多了，收入自然可觀，而且我們其實只要你們每天在台上弄得熱鬧，就是重復的劇目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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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H* g  `9 ~" l6 A  c說了這麼天花亂墜一番話，原來是讓他們把日戲的包銀自動減少，換句話說，在樂世界的演出，就等於“孝敬”，軋鬧猛。6 M! C# \* @, {, \. h0 k, J2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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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天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笑道：“可我倒是沒準備日戲上游樂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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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推頭，金嘯風也笑道：“讓年青的徒弟們上好了，也不偏勞師父，難道他們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們斤兩，這個檔口這個場，我也不是隨便讓人亂軋，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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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已告一段落，沒啥余地。. W& n% z5 U: e% n% K4 l&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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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嘯風向史仲明一抬眼：“仲明，待會帶李老板他們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傳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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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答應一聲，又報告：“昨天來了個招生廣告，是位中央委員辦的中學，他們不是邀您擔任董事長麼？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肆招徠，這稿我還沒發，您的意思——”& b  V. h! ]$ B8 T

* N1 h( [5 @. m  y“閑話一句，讓他們登好了。以后這種小事不必說。交易所那兒送來的一份禮，不中我意，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7 m3 T5 I( w5 [9 _6 s! d2 s

$ O2 \4 n1 @6 |9 C“他們——”6 f* @, ^" `$ g. h% C

  |$ K; j$ t* A; |; z“你做事體也落門落檻，教教他們吧。要沒空，叫仕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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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q. T% x6 a+ v5 f+ G“我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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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領著他們離去，史仲明忽轉身：“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點半才到。瑪麗來個德律風，說拍完了戲，一睡不肯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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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了“段小姐”三個字，這張深沉的臉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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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閃，已回復原狀了。9 _4 b: B5 `$ _9 {, b

, j9 J- D- N5 Y出了風滿樓，面對這繽紛多姿的樂世界，真不知打哪兒白相起才好。, B+ U7 L, q2 T4 K) U

& Q6 B4 Q0 ?6 J2 }7 K, ?游客開始多了，他們買一張票，才小洋二角，十二點鐘進場，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R- t) W0 d! J' z& s
" l5 Z1 i% T9 i: w- e1 }7 B" d: m
史仲明客氣地引路，什麼共和閣、共和台、共和廳、共和樓……上的都是不同的戲，也是有名聲的角兒呢，這地方真不簡單，誰敢不賣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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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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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老板，日戲還沒上，不如到京劇場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說。3 C/ L9 a+ r: Z! g2 q& V. G6 K

3 Z. s9 u+ S, n0 ?6 ]/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著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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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見了奇怪：“咦，怎麼你們用的是軟布景？”7 B. y( N$ {( y) p"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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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們早就不掛‘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麼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i- m: Y9 T$ U& {- j; E! Q

' p; @0 ?2 I; t( b+ m# o  g% }李盛天問：“什麼是‘守舊’？”' |4 [' w* t4 _% y5 b$ H

& k3 ?) d2 c5 `) {5 Q% V( L史仲明一想，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L! Q- J  m; M9 u3 a6 O7 m5 O

! s4 e& r( y, M' N8 ]2 ?正為“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師哥！”( Q- b* {( h' O6 j- }" J#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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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布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倉后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后卻一直跑龍套，學搭布景。未幾就離開北平。: F) }% S, w1 X3 L

3 R$ \+ ~  `" Q( P8 T# P“怎麼你到上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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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哥，我現在不上台了，專門‘改台’。你知道嗎？搭布景的吃得開呢，我除在戲院，還畫電影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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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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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0 n2 G. T) n" c( p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6 w% f5 Y. }2 Z$ M, X

. M2 p; B: ]6 C% k& j# e# c7 p“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N/ N! r9 b' E( m

1 ]$ T9 j3 u( ?7 z, r: t“電影喚什麼名字呢？”懷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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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6 ?3 I4 m. c- n( E$ l“《夙恨》。喏，女主角一會給剪彩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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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 r! o4 u+ a) n在樂世界正門入口，已圍滿了人，盯著一排十幾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著：“那是什麼呢？”" C8 L) \* g! ~2 _7 o

# k7 _* ^( [+ F$ H+ H: t“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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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4 K% a& n) b+ t0 {; J“別擠別擠！”9 m0 S8 w' S"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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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6 j$ p/ y' W" ?6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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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后是兩個女人，后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T8 R3 q+ |$ n2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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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著，帶引著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祕書”。也沒什麼祕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著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不算太晚吧？”5 k( q2 Z0 M* f$ h+ b

8 @, m9 q6 |& b# B) t: k7 }0 @$ M男人陪著笑：“才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系，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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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a  ?- ~1 U0 I9 W* y群眾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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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D4 M7 n$ P3 L5 `7 E* U段小姐篤定地走著，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縴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艷色輕輕掩映，因為全身被一襲極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像，里頭是怎麼一幅風光。( `; d2 e# A9 l5 D! y# P

7 v- @7 I( U/ D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發，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輕傍著，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還沒著一點力氣，艷光四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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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x% M2 B  V5 X3 U即使垂著眼，什麼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著的——忒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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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陪著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彩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彩帶彩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一塊又一塊的著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d( y1 e, i3 ]$ _: Z! H# I

( L1 V2 u. o, F0 H* F7 x2 A" L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驚人的。剪彩過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驚訝，礙於身份，風華絕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丑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7 S3 o7 P( v7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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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懷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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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M9 F8 h% W- |2 C4 o  a史仲明介紹著：“段小姐，這是唐懷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寶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紅角兒，這幾天要來演出了。”9 q! E: o, v6 F7 M: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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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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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橋[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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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x! X3 r. f9 G! w* ?7 |3 @7 u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沖口而出：“呀！我是見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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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4 K6 k3 @  F4 a“見過？”$ i* @& Z4 u5 k& h( Q

9 W( s& k, n+ t- z; u8 e" z懷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Z9 M4 |; @* f5 ]+ d2 U

; C5 l7 l+ `+ G# v$ }, q“——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台——”1 A) d! P$ f( m' d. q: ~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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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在真光表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 O& r$ D6 j% M: U* k)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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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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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9 `! j1 p# W3 T- _“唔，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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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瑪麗十分勝任地當著女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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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有來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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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4 b  u7 `! m# b懷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名兒給忘了。”+ S0 b7 D$ |& u* o" |" e" V+ N

) }# t7 h6 a: y8 V  X6 H段娉婷不動聲色，淺笑：“噯，我都奇怪，怎地配角都給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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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沒見過此等氣焰，一時忍不住：“也不能這樣說，光一個人也演不來一出戲的吧！”1 A( @3 y! i2 [& `8 l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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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面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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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廟是道教的廟。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各司各法，誰有本事，誰就可以立足了。; D2 O3 D( j' R. L6 ^. }* b+ n!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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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園和城隍廟，一直是游逛勝地。廟內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風味多樣。朱盛正介紹大伙來嘗一種上海的名點，喚南翔饅頭，雖不過是包點，不過形態小巧玲瓏，皮薄半透，開籠時，蒸汽氤氳，全都脹鼓鼓的。9 H( `! T3 s1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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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盛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也不跟他們客氣，便道：“快趁熱吃了，入口一泡湯，這鹵汁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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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S, j- L* s4 U  J; v先自挾了一個，蘸了姜絲米醋。
: `8 [& W, E8 c8 z9 w% o4 \2 V; Z. G
; t* J4 L8 I/ w8 C# F5 _- U4 p" X一邊吃一邊數落懷玉：“你剛才得罪了人，你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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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看不過，她是香餑餑，那與我無關，何必跟她折這個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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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8 w, g2 G  D“女明星嘛，她觀眾多著呢，那麼地受捧，自然氣焰，概其在的都慣她，也就愛顯了。”( ?- f' ?' n& Q$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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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實在目中無人了，”李盛天護著懷玉，“才剛介紹過，馬上說記不起了。”$ X+ ]% E0 g/ ]+ s  [6 e# D& \0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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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師父都幫我。”6 t2 f$ r1 {3 r( d) K" ]2 l' X5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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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個饅頭，眼睛也不瞧他們，只顧權威地道：“這段娉婷，說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過也許\不至於，要不金先生不會那麼地著緊，若到手了，自淡了點。肯定在轉念頭，你們看她那股驕勁兒。”' f, @, D# R6 Z7 M9 ?

" c, a3 B& S" s" M9 B懷玉不屑：“女明星都是這樣的吧。”& B. V, [- c0 ?3 l5 E& n5 P  C* Z9 l5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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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沒發一言的魏金寶有點憂疑：“在上海灘，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這舞台上——”' K8 C3 F) x  ?0 H! g0 ~.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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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是旦角，自是念著他的位置，原來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畢竟是上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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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幾年前在華法交界民國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掛頭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還沒這般的文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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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這也真是切膚之痛燃眉之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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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7 V. P4 n" B  K8 d自古以來，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凈丑末，都乾坤定矣，誰想到風氣又變，魏金寶倒有些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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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h$ P) p& C朱盛看不出一點眉梢眼角，還侃侃而談如今《上海畫報》上捧出多位的“名門閨秀”來。這“共舞台”，原來也是金先生的偉大功績呢，有個漢口來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歲，長得好看極了，金先生看中了，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掛上頭牌，唱《思凡》、《琴挑》、《風箏誤》……賣個滿堂，不會的戲，請師父一教，臨時學上去，即使砧鍋，也生生地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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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U2 ?2 |* N" p“這還不止，后來《上海畫報》舉辦了‘四大坤旦’選舉，每期刊出選舉票，讀者們剪下來投入票柜，忙了三個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Y; O# p4 M/ k- y5 F  h0 X; u'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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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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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3 N, j: V2 Y0 q“不止有一手，還有一腦，他底下謀臣如雲，花頭不少。看，今兒段娉婷給哈哈鏡一剪彩，這幾天報上準沸騰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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